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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屋的门帘又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更强劲的冷风和一股浓郁的、烤焦的香甜气息!

“娘!红薯烤好了!香死了!”麦哥儿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还沾着几根金黄的蒲公英绒毛,脸蛋被灶膛的火烤得红扑扑的,手里举着一根用树枝串着的、烤得表皮焦黑、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诱人薯肉的红薯,献宝似的嚷嚷着。那香甜滚烫的气息瞬间霸道地盖过了米糊的清淡。

暖暖正小口吞咽着林秀娘喂过来的米糊糊,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和浓烈香气惊得浑身一颤!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脑袋,身体瞬间又紧绷起来,那双刚刚透出一点点懵懂暖意的眼睛里,恐惧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她甚至不敢看冲进来的麦哥儿,只是死死地低下头,将小脸重新埋进布单里,小小的身体在温暖的炕上瑟瑟发抖,仿佛那香甜的红薯是什么洪水猛兽。麦哥儿举着红薯,脸上的兴奋笑容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炕上那个又缩成一团的小东西,再看看母亲手里那碗寡淡的米糊,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地嘟囔:“米糊糊有啥好吃的?又没味儿!烤红薯才香呢!”他故意把红薯凑到暖暖藏着的脑袋方向晃了晃,“喏!给你吃这个!可甜了!”

他这一靠近,暖暖抖得更厉害了,布单下的身体缩得几乎看不见。

“麦哥儿!”林秀娘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严厉,“你吓着妹妹了!出去吃!暖宝刚吃上点东西,不能吃太烫太硬的红薯!”

麦哥儿被母亲一训,脖子一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炕上抖成一团的小东西,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被拒绝和被训斥的委屈和不爽,扭头就冲出了西屋。门帘被他甩得“啪”一声响。

林秀娘看着儿子跑走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她重新端起米糊碗,凑到暖暖耳边,声音放得比刚才更柔更轻:“暖宝不怕,那是三哥。他就是个野小子,嗓门大,不是凶你。来,咱们继续吃米糊糊,好不好?”

暖暖埋在布单里,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就在林秀娘以为她又缩回自己的壳里时,布单边缘,极其缓慢地,探出了一点点苍白的额头。

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怯生生地露出来一点,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确认那个“野小子”真的走了,才又一点点抬起脸,看向母亲手中的勺子。

林秀娘的心揪着,小心翼翼地再次喂过去一勺。暖暖迟疑了一下,还是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含住了勺子。只是这一次,她的吞咽动作更慢,眼神里除了残留的恐惧,似乎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浓郁香甜气息的向往和困惑。

堂屋里,气氛有些凝滞。

麦哥儿气鼓鼓地坐在门槛上,对着手里香喷喷的红薯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吃下去。

金黄的薯肉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也堵不住他心里的不满。他斜眼瞥着西屋的门帘,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不识好人心!烤红薯多香啊……给她吃还躲……”

陈大山沉默地劈着柴,粗壮的胳膊肌肉贲张,沉重的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半。他听着儿子的嘟囔,眉头拧得更紧,斧头落下的力道也更沉了几分,木屑飞溅。

陈老汉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时不时地扫过西屋的门帘,又落在闷头劈柴的二儿子和坐在门槛上赌气啃红薯的小孙子身上。

堂屋里只剩下木柴劈裂声、吧嗒的烟袋锅子声和麦哥儿啃红薯的吧唧声。

林秀娘端着空了大半的粗陶碗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暖暖最终只吃了小半碗米糊,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张嘴,重新缩回了布单里。但这已经让林秀娘看到了希望。

她把碗放到灶台上,走到麦哥儿身边,蹲下身,摸了摸儿子汗湿的、沾着绒毛和草屑的头发。

“麦哥儿,”她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妹妹刚回来,胆子小,身上……还有伤,经不起吓。她不是不喜欢你给的红薯,她只是……害怕。就像你小时候被村头那只大黑狗追着咬,吓得躲床底下三天不敢出来一样,记得不?”

麦哥儿啃红薯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自己五岁那年被大黑狗追得屁滚尿流的糗事,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母亲的话让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儿消下去不少。他撇撇嘴,嘟囔道:“……那我也没抖成那样啊……”

“妹妹比你小,遭受的苦难比你多多了。”林秀娘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疼惜,“以后对她好点,轻点说话,慢点动作,行不?她是你亲妹妹。”

“亲妹妹?”麦哥儿抬起沾着红薯屑的脸,大眼睛里带着点懵懂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他习惯了那个会跟他抢野果、会跟他吵架的柳玉珠(虽然现在想想她也没啥好),突然换了这个碰都不敢碰一下的“亲妹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林秀娘看着他眼中那点不情愿,心中叹息,却没再多说,只是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陈老汉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旱烟袋。他依旧板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眼神扫过林秀娘,又瞥了一眼西屋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孩子……吃上了?”

“嗯,吃了小半碗米糊。”林秀娘轻声回答。

陈老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站起身,背着手,踱到堂屋那张唯一的、磨得油光发亮的破旧方桌旁。桌上放着陈婆子刚拿出来的、那个装糖稀的粗瓷小碟子。暗红色的糖稀凝在碟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陈老汉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点粘稠的糖稀,动作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一蹭,然后那只沾着糖稀的手指,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与他刻板表情完全不符的利落,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抹了一下。

接着,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板着脸,拿起桌上那个装粗盐的陶罐,沉声对还在闷头劈柴的陈大山道:“大山,盐罐空了,明儿去集上捎点回来。”说完,背着手,踱回了自己的小马扎,重新拿起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林秀娘和陈婆子都看到了老汉那个飞快抹糖的动作,也看到了被他“不小心”推到桌子更中央、离西屋门帘更近一些的糖碟。婆媳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眼底都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暖意。

麦哥儿也看到了。他啃完最后一口红薯,舔了舔手指上的甜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爷爷,又看看桌子中央那碟糖稀,再看看西屋的门帘。

他胡乱用手背擦了擦嘴,蹭得脸上都是黑灰和红薯屑,然后像只机灵的小猴子,“噌”地一下窜到桌边。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飞快地在糖碟里蘸了一大坨粘稠暗红的糖稀!

“喂!那个谁!”麦哥儿几步窜到西屋门口,掀开门帘一角,探进半个脑袋,对着炕上那团布单子大声道,语气依旧带着点粗声粗气的不耐烦,却又奇异地压低了点嗓门,“给你吃糖!可甜了!比米糊糊甜一百倍!”他扬着沾满糖稀的手指,那点粘稠的甜腻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暖暖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从布单里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她看到了门口探进来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看到了他脸上蹭的黑灰,更看到了他指尖上那抹刺眼的、粘稠的暗红——像血!柳家嬷嬷用藤条抽她时,背上火辣辣地疼,有时候也会渗出血……

“啊!”一声短促而充满恐惧的尖叫猛地从暖暖喉咙里挤出!她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怪物,猛地将整个头重新缩回布单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麦哥儿举着手指僵在门口,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施舍好意”变成了错愕和委屈,随即又被一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恼怒取代。

“你!”他气得跺了跺脚,觉得面子丢尽了,转身就跑,嘴里嚷嚷着,“不吃拉倒!我自己吃光!” 他冲到桌边,气呼呼地又狠狠挖了一大坨糖稀塞进自己嘴里,甜得齁嗓子,却只觉得满心憋屈。

堂屋里一时只剩下麦哥儿夸张的咂嘴声和陈老汉更响亮的吧嗒烟袋声。

林秀娘看着儿子那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糖碟,用干净的勺子尖,小心翼翼地刮下薄薄的一层糖稀。她走回西屋,重新在炕沿坐下。

“暖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轻轻掀开布单的一角,露出暖暖苍白的小脸和那双盛满泪水的惊恐眼睛。

“不怕,不怕。你看,”她把那沾着一点点暗红糖稀的勺子尖递到暖暖眼前,距离很近,却不再贸然触碰她的嘴唇,“不是血。是糖,甜的糖。娘尝给你看,好不好?”

林秀娘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勺子尖上那点糖稀。她脸上露出一个真实的、被甜到的笑容:“看,是甜的。暖宝不怕,是甜甜的糖。”她再次将勺子递过去,动作轻柔而坚定,“暖宝也尝尝?就尝一点点?”

暖暖的眼泪还在无声地往下掉,小脸上满是惊惧的泪痕。她看着母亲舔过的勺子,看着母亲温柔的笑容,又看看那点暗红色的东西。巨大的恐惧和对那点“甜”的微弱记忆在小小的心里激烈交战。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像刚才舔米糊那样,伸出一点颤抖的舌尖,飞快地、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勺子尖上那点粘稠。

一股强烈到霸道的甜味,瞬间席卷了她的味蕾!那甜味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冲击力,与她记忆里那点米糊的清淡甜意截然不同!

这甜味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哭泣,只剩下舌尖上那爆炸般的、令人眩晕的甘美。

暖暖彻底愣住了。她忘记了躲藏,忘记了发抖,只是呆呆地睁着那双还含着泪水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勺子,又茫然地看向母亲。那空茫的眼底深处,巨大的恐惧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一种纯粹的、被这极致甜味冲击带来的懵懂震撼,清晰地浮现出来。

林秀娘看着女儿这呆呆的模样,看着她眼底终于不再只有惊惶,鼻尖猛地一酸。她忍着泪意,将勺子又往前送了送,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甜不甜?暖宝?”

暖暖依旧呆呆的,没有任何动作。但这一次,她没有躲开勺子。过了好几息,她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小脑袋。那颗泪珠,还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在昏黄的室内,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林秀娘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轻轻地将那沾着糖稀的勺子,温柔地喂进了女儿微微张开的小嘴里。暖暖下意识地含住了勺子,那浓烈纯粹的甜味再次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本能地、小口地吮吸着,吞咽着。

一颗滚烫的泪珠从林秀娘眼中滑落,滴落在暖暖裹着的旧布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温暖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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