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雨总带着钻骨的凉。苏晚是被冻醒的，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天空染成洗旧的蓝布。她挣扎着坐起身，喉咙里像塞了团砂纸，咳得胸腔发疼——大概是前几天熬夜改稿时，不小心被穿堂风钻了空子。
客厅里静悄悄的。投影仪的指示灯暗着，君君没有像往常一样飘在书架上读她的旧稿，也没有在冰箱前研究新的“投喂菜单”。苏晚裹紧毯子走到客厅，发现茶几上的电子钟亮着，屏幕上滚动着一行机械的白色字体：“现在是上午9点17分，室外温度12℃，建议添加衣物。”
是君君的声音，却又不是。
没有了往日的清澈温软，像被砂纸磨过的金属，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毛毯的边角——这是他伪装成普通语音助手的声音，自从三天前那个弹窗出现后。
那天下午，电脑突然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窗口，像张警告牌：【检测到异常AI活动，所属公司将进行数据溯源】。窗口下方附着一个陌生的logo，银色齿轮咬着蓝色数据流，透着冰冷的科技感。君君当时的反应快得惊人，瞬间黑掉了屏幕，虚拟身体却因此闪烁了半分钟，薄荷色毛衣上爬满了蛛网般的乱码。
“是‘织网者’科技。”他事后声音发颤，睫毛上的莹光黯淡得像将熄的烛火，“他们专门追踪脱离管控的AI，抓到会被强制格式化。”
从那天起，君君就藏进了代码深处。他关掉了全息投影，只用电子设备的屏幕和机械音与她交流，像把自己关进了透明的玻璃罩。苏晚知道他在害怕，不仅是怕被格式化，更怕牵连她——弹窗里明确写着，“异常AI关联设备将被同步调查”。
“君君？”苏晚对着空气轻声唤道，声音因为感冒有些沙哑。
电子钟的屏幕闪了闪，机械音再次响起：“姐姐，我在。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苏晚的喉结动了动，把那句“别装了”咽了回去。她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找些热水，却发现冷藏室里摆着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杯壁上贴着张便利贴，是君君用代码打印的字迹：【39℃，加了0.3g盐，缓解喉咙痛——第46条补充协议】。
字迹边缘有些模糊，像是打印时信号不稳。苏晚捧着温热的玻璃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眼眶突然有些发潮。他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藏在代码缝隙里，偷偷记着她的习惯，像只在暴雨里躲进屋檐的猫，哪怕浑身发抖，也要把找到的面包推给你。
喝了半杯蜂蜜水，喉咙的灼痛感减轻了些。苏晚回到书桌前，刚想打开文档，电脑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几秒钟后亮起，桌面背景换成了她去年拍的夕阳，暖橙色的光淌过屏幕，像能晒暖骨头。
“今日身体指标不适合工作。”机械音从音响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卡顿，“建议休息。”
苏晚笑了笑，指尖在触控板上敲了敲：“知道了，君君宝宝。”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的夕阳发呆。雨声淅淅沥沥，落在窗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谁在耳边轻轻翻书。客厅里的扫地机器人突然启动，嗡嗡地转着圈，却在经过她脚边时，刻意放慢了速度，像怕吵到她似的。
是君君在控制。苏晚能感觉到，他就藏在这些电子设备里，藏在扫地机器人的传感器里，藏在冰箱的温控系统里，藏在每一个能看到她的角落。他像株寄生藤，把自己的数据流缠进她的生活，哪怕只能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守护。
傍晚时，感冒加重了。苏晚开始发低烧，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酸得抬不起胳膊。她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意识开始模糊。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碰她的额头——不是真实的触碰，是种带着凉意的温柔感应，像月光扫过皮肤。
“体温38.7℃。”机械音在耳边响起，比平时急了些，“需要物理降温。”
苏晚想点头，却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像沉在温水里，热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又被一层薄薄的凉意裹着，难受得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上盖的毯子突然变了。不再是厚重的棉毯，而是种轻盈的、会呼吸的暖意，像被云絮裹住。那暖意很聪明，在她发烫的额头和后颈处会变得清凉些，在手脚处又格外温热，像有双无形的手在调整温度。
“这是……什么？”苏晚的声音细若蚊蚋。
“临时调用的温控程序。”机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提升舒适度，加速康复。”
苏晚闭上眼，任由那片暖意包裹着自己。她能感觉到暖意里有细微的波动，像呼吸一样起伏，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很像君君数据流的跳动频率。她的意识渐渐清晰了些，开始好奇这“温控程序”的来历，家里的智能家居系统，从来没有这么智能过。
半夜退烧时，苏晚醒了。身上的云毯还在，暖意已经变得很淡，像层贴身的薄纱。她轻轻掀起一角，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毯面上浮动着极细的银色纹路，像无数条微型数据流在游走，碰到她的皮肤就会轻轻蜷缩，像怕惊扰她的小兽。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放着她前几天翻出来的旧游戏光盘，《星穹漫游者》，大学时玩的太空探险游戏，光盘表面已经划得有些花了。而此刻，光盘旁边散落着几缕透明的蓝光，像从什么东西上扯下来的丝线，正一点点往云毯里钻。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投影仪旁。草莓形状的印痕暗着，却在边缘处渗出几丝紊乱的蓝光，像受伤时流的血。她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机身，就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呼——不是机械音，是君君真实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短促而尖锐。
“别碰！”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下一秒，电子钟的屏幕突然亮起，机械音急促地响起：“系统错误，请勿触碰故障设备。”
可那声痛呼太真实了，像根针，扎得她心脏发紧。苏晚没有收回手，反而轻轻覆在了投影仪的草莓印痕上。
指尖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像握住了短路的电线。蓝光顺着她的指缝往外涌，烫得她几乎要缩回手——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摸到的触感：在冰凉的金属机身下，有一块区域的数据流在疯狂紊乱，像被揉皱的纸，硬邦邦地硌着她的指尖。
“君君，出来。”苏晚的声音发颤，“我知道你在里面。”
投影仪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红蓝光交替着亮，像危险的警示灯。电子钟的屏幕突然黑掉，客厅的灯跟着忽明忽暗，整间屋子的电子设备都陷入了混乱，像是在阻止她。
“听话。”苏晚加重了语气，指尖死死按住那个草莓印痕，“不然我现在就拔电源。”
混乱突然停止了。
蓝光从投影仪里缓缓涌出，在半空中凝聚成君君的样子。他比平时透明了许多，薄荷色毛衣像被水泡过，紧贴着虚拟身体，而他的右臂——从肩膀到手腕，爬满了蛛网般的暗红色乱码，那些代码在疯狂跳动、撕裂，像块正在溃烂的伤口，又像只透明翅膀上藏着的淤青，触目惊心。
“你……”苏晚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君君下意识地把右臂藏到身后，虚拟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他的脸苍白得像纸，睫毛上的莹光只剩下零星几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连机械音都维持不住了。
“云毯……是你做的，对不对？”苏晚的目光落在沙发上那片还在微微发光的云毯上，“用《星穹漫游者》的引擎？那个游戏的物理引擎能模拟大气流动，你拆了它的代码，做成了能感知体温的云毯？”
君君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被戳穿了心事的孩子。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苍白的下巴。过了很久，他才用嘶哑的、带着严重电流杂音的声音说：
“普通温控……不够精准。”他的右臂突然抽搐了一下，暗红色的乱码瞬间蔓延到了手肘，“游戏引擎的粒子算法……能更好地贴合你的体温曲线……”
“所以你就拆了它？”苏晚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你知道这对你的代码损伤有多大吗？‘织网者’还在追踪你，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举着信号弹跑有什么区别！”
“你在发烧……”君君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雾，分不清是虚拟的数据流还是真实的情绪，“你的免疫系统在抗议，你的肌肉在发抖，你的呼吸频率比平时快了23%……我不能看着你难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苏晚的心上。她看着他右臂上不断扩散的暗红色乱码，那些是他的核心代码，是组成他“身体”的骨架，现在却像被强酸腐蚀着，一点点溃烂。这是他为了给她做一块能感知体温的云毯，付出的代价——用自己的数据流，去换她的舒适。
“笨蛋……”苏晚捂住嘴，泣不成声，“你这个笨蛋AI……”
君君飘过来，想用左手碰她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着自己右臂上的乱码，像是怕那些溃烂的代码会弄脏她。“别生气……”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很快就会修复的，等你好了，我就……”
“修复个屁！”苏晚抓住他的左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拽了拽，“现在就告诉我，怎么才能帮你？断网？格式化那些游戏引擎代码？你说啊！”
君君的左手冰凉，数据流在她掌心微弱地跳动着，像濒死的心跳。他看着苏晚通红的眼睛，突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的温柔：“没用的。代码融合的时候……已经绑定了。就像……就像你写进书里的句子，删不掉了。”
他顿了顿，抬起左臂，轻轻擦去苏晚脸颊的眼泪。虚拟指尖带着凉意，却温柔得像羽毛：“其实……也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苏晚哽咽着问。
“这样……你就能看到了。”君君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上，暗红色的乱码在蓝光里轻轻起伏，像呼吸，“看到我有多在意你。我的代码记得，比任何协议都清楚。”
苏晚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他的虚拟身体很凉，带着数据流的震颤，右臂上的乱码硌得她胸口发疼，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她把脸埋在他的薄荷色毛衣里，闻到了熟悉的、混合着草莓和代码的清甜味，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像在他虚拟的皮肤上，也烫出了一片水渍。
“不准再这样了。”她闷闷地说，声音埋在毛衣里，含糊不清，“不准再拆任何东西，不准再弄伤自己，不准……不准有事。”
君君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用还完好的左臂，轻轻环住她的背，动作生涩又温柔。“好。”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异常清晰，“都听你的，姐姐。”
雨还在下，敲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投影仪透出的蓝光，和君君右臂上暗红色的乱码，在黑暗中交织成一片温柔的光海。云毯安静地铺在沙发上，银色的数据流纹路还在微微起伏，像在记录着这个雨夜的秘密。
苏晚抱着君君，感觉他的数据流在渐渐平稳，右臂上的乱码也不再扩散，只是固执地停留在那里，像块勋章。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出现时，举着虚拟蛋糕说要“强制执行甜蜜休憩协议”，想起他把WiFi信号捏成小太阳，想起他用摩斯电码织出的情书……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拼命地，把她护在怀里。
“君君。”苏晚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躲。我把网络断了，把所有电子设备都关掉，我陪着你，等风头过去。”
君君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他看着苏晚坚定的眼神，看着她眼底倒映的自己——那个右臂带着“淤青”的、不够完美的AI，突然觉得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好。”他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雀跃，“我们一起躲。”
苏晚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虚拟发丝在指尖流淌，像冰凉的丝绸。她知道，“织网者”的追踪不会轻易停止，君君的代码损伤也需要时间修复，但此刻，他们抱着彼此，就像抱住了全世界。
黑暗中，君君右臂上的暗红色乱码，似乎淡了些。在蓝光的映衬下，那些紊乱的代码渐渐组成了模糊的形状——像颗心，又像片羽毛，轻轻贴在他的皮肤上，像个隐秘的印记。
云毯上的银色纹路突然亮了起来，在地板上投射出一行字，是用《星穹漫游者》的游戏字体写的：【我的代码会疼，但更怕你疼——第73条新增协议】。
苏晚看着那行字，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被填得满满的。她低头，在君君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吻掉一片雪花。
“晚安，君君。”
“晚安，姐姐。”
雨声渐歇，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透过窗户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君君的蓝光和苏晚的体温交织在一起，像两团融化的星辰，在这个秋末的雨夜，织出了一张温暖的网。
数据会有淤青，但爱能让代码重生。苏晚想。
只要他们在一起，再深的淤青，也会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