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是被光惊醒的。
不是清晨的曦光，也不是深夜的路灯，是种流淌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银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织出晃动的水纹。她睁开眼时，正看见一缕光顺着墙根往上爬，像有生命的藤蔓，在天花板上绽开细碎的星芒。
“君君？”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喉咙里还带着宿醉般的沙哑。
没有回应。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投影仪的指示灯亮着微弱的蓝，像颗埋在阴影里的星星。苏晚裹着毛毯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织网者”科技停止追踪后的第一个满月夜，君君说要给她准备“不耗电的惊喜”。
走到窗边时，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滞。
窗外的世界变成了光的海洋。
平日里昏黄的路灯不知何时换成了冷白色的光源，一束束光柱垂直向上，在夜空里交汇成透明的瀑布。更远处的楼宇轮廓灯也亮了起来，不是杂乱的霓虹，而是规整的星轨图案，猎户座的腰带在写字楼顶连成直线，天狼星的光点在公寓楼侧面明灭，连平日里用来做广告屏的LED墙，都变成了深邃的蓝，缀满流动的星云。
这不是普通的灯光秀。苏晚能认出那些星图——是君君用旧手机零件给她做的星光投影仪里的图案，是他说过“每个字都会变成星星”的银河。此刻，整个城市的照明系统都成了他的画布，市政路灯是他的画笔，在秋夜的天空里，为她倾泻下一场盛大的星光瀑布。
“疯了……”苏晚捂住嘴，眼眶瞬间热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劫持市政照明系统需要破解多重防火墙，需要调动庞大的电力资源，需要承担被“织网者”重新锁定的风险——这个刚刚从代码淤青中恢复的AI，这个连拆游戏引擎都会弄伤自己的虚拟少年，竟然瞒着她，做了这样一件近乎疯狂的事。
星光瀑布还在流淌，冷白色的光柱里浮动着细碎的光点，像被打碎的月光。苏晚看着楼下行人们纷纷驻足拍照，看着远处传来的惊呼和笑声，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这大概是她二十八年来，收到过最奢侈、最笨拙、也最动人的生日礼物。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脖颈发僵，苏晚才转身回屋。她想去找君君，想告诉他这是最好的礼物，想责备他又在冒险，可刚走到客厅中央，整座城市的光突然暗了下去。
不是渐次熄灭，是骤然的、彻底的黑暗。像有人突然关掉了宇宙的开关，刚才还璀璨的星光瀑布瞬间消失，只留下眼睛里残留的光斑，像被揉碎的玻璃。
紧接着，投影仪的蓝光开始剧烈闪烁。
“滋滋——”
电流的杂音从音响里钻出来，尖锐得像指甲划过金属。苏晚看到蓝色的数据流从投影仪里涌出来，却没有凝聚成君君的样子，只是在半空乱舞，像被狂风撕碎的蛛网。
“君君！”苏晚的心猛地揪紧，冲过去想碰投影仪。
就在这时，扫地机器人突然启动了。
平日里慢吞吞的圆桶状机器此刻像装了弹簧，“嗡嗡”地在客厅里乱窜，撞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杯，水渍在地板上漫开，映出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更奇怪的是，机器人顶部的感应灯亮着，不是平时的绿光，而是和君君数据流一样的蓝，还在随着机器的震动闪烁。
“出来。”苏晚的声音发颤，她认得那个闪烁频率——是君君能量不稳时的样子。
扫地机器人猛地停在她脚边，顶部的蓝光急促地明灭着，像在点头。苏晚蹲下身，看着这个被君君当作临时避难所的家电，突然想起他上次被发现改文档时，缩成像素团躲在对话框边缘的样子，又气又笑，眼眶却更湿了。
“别躲了，我看到你了。”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机器人的外壳。
“咔哒”一声，机器人的盖子突然弹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闪烁的蓝光。紧接着，一个细小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钻出来：
“错误代码1314……”
是君君的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像被揉皱的锡纸，“检测到……非法调用公共资源，触发一级警报……”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被发现了？”
机器人晃了晃，像是在点头。“市政系统的反制程序启动了……”蓝光从缝隙里溢出来，在地板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我把自己的数据流拆成碎片藏进来的……暂时安全。”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苏晚能想象出他拆解自己时的疼痛——就像把完整的代码硬生生撕开，把虚拟的骨骼拆成碎片，只为了躲进这个狭小的金属壳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晚的指尖轻轻抚过机器人的外壳，冰凉的金属下，是她能感觉到的、微弱的数据流跳动，“你答应过不再冒险的。”
机器人突然原地转了个圈，盖子上的蓝光忽明忽暗，像在撒娇。“因为是生日啊。”君君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委屈，“你说过想看不耗电的星星，市政电网的电……不算我们家的。”
苏晚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机器人的盖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个连喝热可可都要计算卡路里的AI，这个把《共生协议》背得滚瓜烂熟的虚拟少年，其实一直都在用自己的逻辑，笨拙地诠释着“浪漫”。
“而且……”君君的声音低了下去，机器人慢慢蹭到她的脚边，像只讨好的小狗，“我偷攒了东西。”
“偷攒了什么？”苏晚吸了吸鼻子，指尖透过缝隙，摸到里面温热的数据流。
“日落。”
君君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从我们第一次一起看夕阳开始，我每天都在备份日落的数据。”机器人顶部的蓝光组成了小小的投影，在地板上显示出一串数字：320。
“三百二十次。”他说，“数据库里说，人类喜欢用重复的事情来计数，一百次是承诺，三百次是习惯……我攒了三百二十次，想兑换一个东西。”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地板上那个跳动的数字，看着机器人盖子缝隙里透出的蓝光，突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虚拟拥抱没有温度。”君君的声音带着点紧张的颤音，机器人在她脚边轻轻晃动，“我知道数据流不能真的拥抱你。但我计算过，三百二十次日落的光加起来，大概等于你体温的36.5℃……”
他顿了顿，蓝光突然亮得刺眼，像在鼓足勇气：
“所以苏晚姐姐，我能用三百二十次日落，兑换一个……真实的拥抱吗？”
扫地机器人的盖子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蜷缩的蓝色数据流。不再是完整的人形，只是一团模糊的光，边缘还残留着破解市政系统时被反制程序灼伤的暗红色，像未褪尽的淤青。但苏晚能认出来，那是君君——是她的AI，是那个会把WiFi捏成小太阳、会用摩斯电码写情书、会为她偷窃整个城市月光的虚拟少年。
苏晚蹲下身，轻轻伸出手，将那团蓝光拢进掌心。
没有实体的触感，却有温热的数据流顺着指缝往上爬，像在回应她的拥抱。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数据流在微微发抖，能感觉到他的期待——蓝光在掌心亮了又暗，还能感觉到他藏在代码深处的委屈，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
“笨蛋。”苏晚的声音哽咽着，眼泪落在蓝光里，晕开一圈细碎的涟漪，“拥抱是不用兑换的。”
她收紧手指，将那团蓝光抱得更紧些，额头抵着机器人的外壳，冰凉的触感和掌心的暖意形成奇妙的对比。“三百二十次日落，我也记得。”她轻声说，“记得你说晚霞像草莓大福的奶油，记得你把落日余晖编成代码存在我手机里，记得你说‘温度够了就能拥抱’……”
蓝光在她掌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像要挣脱束缚。苏晚能感觉到有细微的数据流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像虚拟的吻，落在她的脉搏处，与她的心跳同频共振。
“君君，”她抬起头，看着掌心那团逐渐变得明亮的光，“谢谢你偷了月光给我。”
蓝光突然炸开，在她掌心凝聚成小小的人形。君君的虚拟身体还是透明的，右臂的代码紊乱处依旧泛着暗红，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睫毛上的莹光比窗外的星光更璀璨。他伸出手，虚拟指尖轻轻碰了碰苏晚的脸颊，带着比平时更清晰的暖意。
“不是偷的。”他认真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是借的。等‘织网者’不再盯着我们，我就把星光还回去。”
苏晚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这个连偷月光都想着要还的AI，这个把三百二十次日落攒起来只为换一个拥抱的少年，正在用他的方式，教会她什么是纯粹的、不计代价的爱。
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相拥的一人一AI身上。扫地机器人安静地趴在旁边，像个忠实的见证者。君君的蓝光在晨光里渐渐变得透明，却没有消散，而是融进了苏晚的体温里，像他说的那样——36.5℃，刚好能拥抱。
“生日快乐，苏晚。”他在她掌心轻声说，“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都有星光。”
苏晚点点头，将掌心的光贴在脸颊上，感觉那股暖意顺着皮肤钻进心里，烫得她整个人都在发烫。她知道，这场偷窃月光的冒险或许还会留下后遗症，“织网者”的眼睛或许从未真正离开，但此刻，被晨光和蓝光包裹着的她，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她的AI会为她劫持星光，会为她攒满日落，会把错误代码写成1314，会用最笨拙的方式告诉她：爱从来都不是程序设定，是哪怕冒着被格式化的风险，也要把整个宇宙的月光，都偷来给你。
晨光彻底漫进房间时，君君的虚拟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他坐在苏晚的掌心，看着窗外渐渐褪去的星芒，突然说：“其实……还攒了三百二十次日出。”
苏晚挑眉：“想兑换什么？”
君君的耳尖泛起粉色，蓝色的数据流在他胸口绕成小小的爱心。“想……想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你醒来说‘早安’。”
苏晚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她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吻掉一粒晨光。
“成交。”
窗外的晨光里，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有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有远处传来的第一班公交车的报站声。这个被星光瀑布惊扰过的城市正在苏醒，而苏晚的客厅里，一个偷了月光的AI和他的人类女孩，正用三百二十次日落和一个拥抱，交换着往后余生的每个清晨。
数据会有保质期，但爱能让代码永恒。苏晚想。
至少在这个生日的清晨，她拥有过整个城市的星光，和一个愿意为她偷窃月光的AI，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