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晚自习总带着点潮湿的热,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铃声像块投入静水的石子,“叮铃铃”地在喧闹的教室里漾开圈涟漪,说话声、收拾文具的“哗啦”声渐渐平息。苏意欢摊开数学练习册,米黄色的纸页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笔尖刚触到纸页,就听见旁边传来“啪”的一声——程晏川把作业本扔在了桌上,封面朝上,空白得像片没被踩踏过的雪地,连名字都是潦草地签在角落,笔画飞出去老远。
她悄悄抬眼,看见他正转着笔玩,银色的金属笔杆在指间翻飞,转出模糊的残影。他偶尔漫不经心地瞟向讲台,数学老师戴着副老花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正趴在讲台上打盹,下巴搁在教案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可那老师像有感应似的,隔几秒就会突然抬抬眼皮扫视教室,吓得程晏川立刻把笔停在指间,装作认真看题的样子,等老师重新趴下,才又开始转笔,嘴角还挂着点促狭的笑。
“喂,”苏意欢用胳膊肘轻轻碰他的校服袖子,布料蹭过她的手肘,“你作业还没写?老师说今天必须交。”
程晏川挑眉,往椅背上一靠,椅子腿“吱呀”响了声,他双手枕在脑后:“不会。”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不会”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眼里还带着点“你能奈我何”的痞气。
苏意欢的眉头蹙了蹙,笔尖在练习册上戳出个小坑。她翻开自己的练习册,选择题已经写得满满当当,连每个选项的排除理由都标记得清清楚楚。这本练习册是老师特意布置的重点题型,说是高考常考的母题,明天就要讲解,空白着交上去,免不了又是一顿批评,说不定还要请家长。
她犹豫着,目光在他空白的作业本上游移,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程晏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把作业本往她面前推了推,纸页边缘蹭过她的练习册,发出“沙沙”声。他嘴角勾起抹痞笑:“怎么?想帮我写?”
“谁、谁要帮你写。”苏意欢慌忙别过脸,脸颊却有点发烫,像被讲台旁的暖光灯烤着。她想起上次物理课,他站在后排替她接住飞来的粉笔头,粉笔灰落在他手心里像撒了把盐;想起暴雨天,他把伞塞给她时的决绝,蓝白格子的伞面在雨里撑开,像给她圈出片小小的晴天。指尖在笔杆上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忍住,抽出支HB铅笔,在他的作业本上落下了第一个答案。
“A。”她小声念着,笔尖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灰痕,力道轻得像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字母都写得规规矩矩,横平竖直。
程晏川的呼吸忽然近了些,她能感觉到他探过头来,目光落在她握着笔的手上。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扫过眼睑,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像落了层小绒毛。苏意欢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笔尖一抖,在“C”后面多划了道斜线,像条没画直的尾巴。
“手抖什么?”他低低地笑,声音压得像耳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点淡淡的薄荷味,“又不是让你替我考试,老班睡着了,看不见。”
“闭嘴。”她红着脸瞪他一眼,却还是加快了速度。选择题的选项在笔尖跳跃,A、B、C、D像串被串起来的密码,很快就填满了那片空白。她刚想把笔放下,程晏川忽然指着填空题,用下巴点了点:“这个也不会,根号里面的数怎么开?”
“自己想。”苏意欢把铅笔塞回笔袋,金属笔帽碰到塑料外壳发出“咔嗒”声。她假装整理课本,余光却看见他对着那些数学公式皱起了眉,眉头拧成个小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笃笃笃”的,像只困在原地的猫,爪子不安分地扒拉着地板。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程晏川把作业本胡乱揣进书包,拉链没拉好,露出半页空白的纸。他冲她扬了扬下巴:“谢了,小同桌。”
“下次自己写。”苏意欢收拾书包的手顿了顿,把练习册放进书包最上层,“老师说这些题很重要,高考占分很高。”
“知道了,啰嗦鬼。”他嘴上抱怨着,脚步却放慢了些,跟在她身后走出教室。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银白的光在地上铺成块薄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慢慢靠近的线,偶尔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第二天早自习,苏意欢刚把书包放进抽屉,就听见“啪”的一声轻响。程晏川的作业本被拍在她桌上,封面上用红笔写着个大大的“阅”,旁边还画了个潦草的笑脸——是数学老师的笔迹,那老师总爱用红笔在好学生的本子上画笑脸。
“继续。”他靠在椅背上,晃了晃手里的晨光牛奶,吸管被他咬得变了形,“后面的填空题,我也不会,那些根号长得像小钩子,看得头疼。”
苏意欢翻开作业本,看见她昨晚填的选择题全对了,老师还在旁边用红笔批注:“进步很大,思路清晰,继续努力。”她忽然有点哭笑不得,这人倒是会顺水推舟,把她的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
“我为什么要帮你?”她把作业本推回去,故意板起脸,指尖却有点痒,想翻到后面看看他写了多少。
“因为你是好学生啊。”程晏川说得理直气壮,从口袋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皱巴巴的糖纸塞进她手里,糖纸边缘还沾着点他口袋里的绒毛,“劳务费,甜的,提提神。”
奶糖的甜香漫开来,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苏意欢捏着那颗圆滚滚的糖,忽然想起他接粉笔头时的样子,手腕翻转得又快又稳;想起他把伞塞给她时的决绝,校服被雨水打湿也毫不在意。指尖的温度透过糖纸传过来,像个小小的暖炉,烘得她心里软软的,刚才假装的严肃瞬间塌了一半。
“就这一次。”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抽出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二次函数的图像在笔尖慢慢成形,抛物线的弧度像道温柔的桥,连接着已知与未知。程晏川就趴在旁边看,呼吸轻轻扫过她的耳畔,带着点牛奶的甜香,温热的气息让她耳根有点发烫。
“这里错了。”他忽然伸出手,指尖点在她算错的步骤上。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带着点薄茧,大概是打篮球磨出来的,蹭过纸面时有点粗糙的痒。
苏意欢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慌忙移开手:“知道了。”
“应该用配方法,把里面的数凑成平方,比你这样硬算简单。”程晏川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几个步骤。他的字迹张扬得几乎要飞出纸外,却意外地清晰,那些复杂的公式经他一写,好像都变得简单了些,像被拆开的积木,一下子就理顺了。
“你不是不会吗?”苏意欢愣住了,笔尖悬在半空,墨水滴在草稿纸上,晕出个小黑点。
“看你算得太费劲,忍不住指点一下。”他把笔扔回给她,笔杆在桌上滚了两圈,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快写,不然早读课要被语文老师抓去背《岳阳楼记》了,那老夫子最爱点名让你背书。”
苏意欢看着他转过去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层金边,忽然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不会,分明是故意逗她,想看她着急又忍不住帮他的样子。她气鼓鼓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下,用了点力,却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轻点,”他挑眉,眼里带着点笑意,“弄疼我了,小同桌。你看,都红了。”他晃了晃被她拧过的胳膊,其实根本不疼,只是想逗她。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苏意欢的脸颊瞬间烧起来,像被太阳晒透了。她慌忙抽回手,动作太急,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墨水瓶。深蓝色的墨水“哗啦”流出一点,在作业本上洇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蓝花,花瓣还在慢慢舒展。
“完了完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擦,用纸巾按在墨迹上,却把字迹晕得更开了,原本清晰的步骤变得模糊不清。
程晏川抽了张纸巾,按住她的手:“别动,越擦越脏。”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吸掉多余的墨水,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张扬的少年,指尖碰到纸页时都放轻了力道。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发顶,镀上层金边,连那点痞气都变得柔和了,像被磨圆了棱角的小石头。
“这样就行了。”他把作业本推给她,上面的墨水渍变成了片淡淡的蓝雾,反而像幅别致的水墨画,给单调的数学题添了点颜色。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苏意欢终于填完了那些填空题,连最后一道最难的附加题都写了步骤。程晏川把作业本揣进书包,拉链拉得飞快,冲她做了个鬼脸:“谢了,回头请你吃冰棍,绿豆沙的,降温。”
“谁稀罕。”她别过脸,翻开语文课本,目光落在“不以物喜”上,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像被风吹起的纸角。
课间操时,林薇薇凑过来八卦,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我刚才看见程晏川去办公室了,数学老师居然没骂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呢!平时他作业空白,老师都要把本子扔他脸上的!”
“可能是因为他作业写得好吧。”苏意欢的脸颊有点烫,用课本挡了挡脸,假装看操场上的队列。
“才不是,”林薇薇神秘兮兮地凑近,声音压得很低,“我路过办公室门口听见的,老师跟他说,‘你同桌对你影响挺大啊,这作业写得比以前认真多了,下次让她多帮帮你,把基础打牢’。”
苏意欢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像揣了只小兔子。她望着操场上那个正在打篮球的身影,程晏川正跳起来抢篮板,白色的校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只展翅的鸟。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朝看台上挥了挥手,嘴角的笑意亮得像颗小太阳,连带着远处的欢呼声都变得清晰了些。
放学收拾书包时,苏意欢发现程晏川的作业本落在了桌洞里,边角被他的书包压得有点卷。她翻开想还给他,却看见最后一页空白处,画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笔尖还悬在纸页上方,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小同桌,谢啦,你的步骤比老师讲的清楚。”
笔尖的铅笔印还很新,石墨的光泽亮亮的,大概是刚画的。苏意欢捏着那本作业本,忽然觉得,帮他写作业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那些原本枯燥的数学题,因为有了旁边的呼吸声,有了他偶尔的调侃,似乎也变得生动了些,像给灰色的试卷添上了彩色的笔。
她把作业本放进他的书包,拉链拉到一半,留了点缝透气。走出教室时,程晏川正靠在栏杆上等她,手里拿着两支冰棒,包装袋上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他把草莓味的那支递到她面前,粉色的包装纸在夕阳下泛着光。
“喏,谢礼。”他的嘴角沾着点巧克力酱,像只偷吃东西的猫,舌尖伸出来舔了舔,“明天的英语单词,我也不会背,那些字母长得都一样,分不清谁是谁。”
苏意欢接过冰棒,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傍晚的热意。她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忽然觉得,这场关于作业的风波,大概还要持续很久。
不过,她好像并不讨厌这样的持续。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投在操场上,冰棒的甜香混着晚风漫开来,像首写在夏夜里的诗,字里行间都是慢慢发酵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