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喜欢阅读历史古代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这本备受好评的《青君书》?本书以沈青君为主角,展开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作者“小生赤川”的文笔流畅且充满想象力,让人沉浸其中。目前这本小说已经连载,千万不要错过!
青君书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景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寒冷些。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终南山北麓的丘陵,将天地间的色彩都吸走了,只剩下大片呆板的灰与白。风像钝了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空响。
在这片荒凉景致的深处,倚着一面缓坡而建的建筑,便是兰台别库。它并非长安城内那座恢弘庄严、掌管天下图籍秘籍的兰台,而是其一个卑微的、近乎被遗忘的远房亲戚,一个专门堆放陈年旧案卷宗与过期文书的地方。建筑本身是前朝遗物,巨大的青条石基座已爬满了深绿近黑的苔藓,木制的门窗廊柱漆色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筋,像一副被时光啃噬殆尽的巨兽骨架。
库内更是如此。推开那两扇沉重、因潮湿而膨胀得难以开合的木门,一股复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陈年墨锭的微臭、纸页缓慢朽烂时散发的微甜、木头受潮的霉味,以及一种属于绝对寂静的、清冷的尘埃气息——这便是大唐律法与文牍的坟场特有的味道。
而沈青君,便是这座坟场里,最年轻的守墓人。
辰时三刻,她已坐在了自己那张位于库房最深、最角落的书案前。案上除了一方旧砚、一支紫毫笔、一沓待用的桑皮纸,便只有一盏油灯,灯焰如豆,在她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罪臣之女,流刑于此,整理故纸,了此残生——官牒上那十六个字的判词,她初来时曾在心中默诵过千百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如今,两年过去,那烙铁的印记似乎还在,只是痛楚已变得麻木而恒定,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她俯首,温顺地,几乎是毫无波澜地,接受了这命运。
至少,表面如此。
她的工作,枯燥得足以让任何心怀壮志的人发疯。将一函函落满灰尘的卷宗从架上取下,用软布拂去浮尘,检查有无虫蛀、霉烂,然后逐页翻阅,确认内容完整,最后再重新归类,记录在册。日复一日,面对的皆是冰冷的文字与已然盖棺定论、甚至被世人遗忘的往事。
库丞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姓戚,大家都叫他老戚。此刻,他正蜷在靠近门口、那个终年不熄的火盆边的藤椅里,身上盖着一件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鼾声细碎而均匀。他是这里唯一能与她说上几句话的人,一个同样被遗忘在此地的老兵,年轻时在军中做过仵作,后来不知怎的,被安排到了这里看守库房,一守就是二十年。他常自嘲是“守着棺材等自己躺进去”。
一切都和过去的七百三十个日夜,别无二致。
沈青君因为长期接触旧纸和凉水而变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正拂过一函名为《天宝三载洛州漕运疑案辑录》的卷宗。函套是深蓝色的厚纸,边缘已被磨损得起了毛,上面用规整的楷书写着标题和归档年份。
她解开系着的丝绦,动作轻缓地展开卷宗。
这是一桩不算复杂的案子。洛州富商张百万,于自家宅邸中暴毙。现场有搏斗痕迹,财物有失。官府勘察后,定为盗匪入室,张百万在惊恐之下,突发心疾而亡。案卷里有现场勘验笔录、证物清单、几名仆役和家属的讯问记录,以及最终的结案陈词。一切都合乎程序,逻辑上也说得通。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公文格式和套话。
“验尸格目载:面色青黑,体无异伤,无搏斗痕。”
看到这一句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官断是“盗匪入室,惊惧心疾骤发而亡”,但验尸格目却明确写着“体无异伤,无搏斗痕”。这细微的矛盾,或许是记录者的疏漏,或许是定性者的想当然,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这种小小的不一致如同恒河沙数,微不足道。
她继续往下看。
“证物:碎瓷一片,残酒半壶,银箸一双……银箸验之,无毒。”
目光最终,黏在了附在卷宗最后、那几张原始的问讯笔录抄本上。其中一张,记录了一名负责伺候酒水的小仆役战战兢兢的回答:
「……家主平日里畏寒,独饮时素喜温酒,小人那夜也备好了温酒的铫子。可不知何故,家主那夜却嫌麻烦,直接饮了冷酒……」
冷酒。
这两个字,像一枚早已埋伏在时间长河中的冰冷针尖,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她古井无波的心境。
库房里依旧死寂,只有老戚绵长的鼾声和火盆里偶尔毕剥一声的轻响。
但沈青君的脑海里,却掀起了无声的风暴。
她忆起少时,父亲尚未获罪,仍在史馆任职。家中藏书颇丰,她尤爱翻阅那些并非主流的杂书。有一本前朝太医署流出的、未曾刊印的《毒物杂症疏》,其中有一页,曾提及一种来自西域的奇异植物,名曰“相思子”。其汁液提炼后,无色无味,有一特性:遇热方能缓缓溶入水酒,毒性始发;若遇冷物,则附着其上,不易察觉。
银箸验毒,验的是入口之酒液。可若那致命的“相思子”之毒,是预先精心涂布在酒壶的内壁之上……饮热酒时,毒素徐徐释放,银箸插入片刻,或可验出些许。但若饮的是冷酒,毒素大部分仍附着于壶壁,银箸探入酒中,自然验不出毒性!
那么,张百万那夜一反常态饮用冷酒,并非偶然,而是凶手算计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盗匪入室,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几乎完美避开了所有官方法眼检验的——谋杀!
寒意,并非来自库房的阴冷,而是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地渗透出来,沿着脊椎,缓慢地爬升。
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浅淡的扇形阴影,遮住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握着卷宗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但很快又松开了。
不能有任何异常。在这里,任何一个多余的表情,一次不经意的失态,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一个“罪臣之女”,活着已是恩赐,任何“不安分”的迹象,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窗外,暮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扩散,蔓延,彻底吞没了远山最后一点轮廓。库房内变得更加昏暗,那一道道光柱消失了,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她身前的方寸之地。
老戚在梦中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裹了裹身上的旧棉袍,翻了个身,鼾声稍歇,旋即又响了起来。
沈青君没有声张,甚至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一毫探究或震惊的神情。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的《天宝三载洛州漕运疑案辑录》卷宗,按照原有的折痕,一丝不苟地重新叠好,系上丝绦,然后平稳地将其归置于身旁那摞“已校阅”的卷宗堆上。
动作流畅,不见半分滞涩。
然后,她伸手取过一块光滑的墨锭,就着砚台中残余的一点清水,开始缓缓地、匀速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密而均匀的沙沙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研得很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
磨好了墨,她铺开一张新的桑皮纸,用镇纸压平。提起那支紫毫笔,在砚边轻轻掭饱了墨汁,剔去多余的墨液,然后悬腕,落笔。
她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誊录。将一些重要的、或字迹已模糊的旧档,重新抄写一遍,以利保存。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一个个清秀而工整的小楷,如珠玉般落在纸上。她的坐姿笔直,肩颈放松,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发现,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她心中那本无人得见、以心血与隐秘的信念写就的私册上,已为“洛州张百万”这三个字,添了微不可察,却注定将在未来某个时刻,撼动这庞大帝国根基的、沉重的一笔。
时间在墨香的流淌中悄然滑过。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抄完了预定的一页,轻轻搁下笔,将抄录好的纸张移到一旁晾干。
她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克制形成的轻缓。需要将方才那函《洛州漕运案》的卷宗,放回它原本所在的位置——甲字柒号架,顶层。
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成幽深的迷宫。她提着那盏小小的油灯,穿行其间,脚步声被厚厚的地尘和空旷的空间吸收。光影摇曳,将她孤单的身影投在身后林立的书架上,拉长,扭曲,变形。
终于走到甲字柒号架前。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推顶层的那个卷宗,准备为手中的《洛州漕运案》腾出位置。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旁边那函卷宗的函套时,一点异常的感觉传来。那函套的边缘,似乎比旁边的都要干净一些,灰尘更少,像是……近期被人动过。
她心中微微一动。兰台别库经年累月也难得有外人进来,老戚惫懒,日常整理皆是她一人负责,每一函卷宗何时动过,她大致有数。这甲字柒号架顶层的,多是天宝年间与各地漕运、物资调拨相关的旧档,谁会特意来动它?
她不动声色地将《洛州漕运案》归位,然后,状似随意地,将旁边那函感觉异常卷宗也抽了出来。借着灯光,看清了函套上的字——《天宝初年诸道漕运总量考》。
很普通的标题。她解开丝绦,展开。
里面确实是各地漕运数额的统计文书,纸张泛黄,字迹古朴。她一页页翻过,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直到翻到后半部分,记录淮南道漕运数额的那几页时,她的目光再次凝住。
记载某年秋粮数额的那一行,旁边的留白处,有人用极其细微、与正文墨色略有差异的笔触,写了几个小字。那字小得如同蚊蚋,若非她看得极其专注,几乎要忽略过去。
那是一个地名:“落霞坡”。
落霞坡?她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并非什么名山大川,似乎只是洛州城外一处寻常的小山丘。为何会被人用这种方式,标记在关于淮南道漕运的官方文书上?
而且,这字迹……她仔细辨认。并非馆阁体,也非常见的行楷,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硬和掩饰,但她隐约觉得,这笔锋的起落转折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她将这几个字牢牢刻印在脑海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卷宗合拢,系好,重新推回书架深处,与周围落满灰尘的卷宗混在一处,仿佛从未被惊动。
提着油灯,她缓缓走回自己的书案。心,却不再像方才那般平静。
一桩看似寻常的富商暴毙案,背后隐藏着利用罕见毒物的精巧杀局。
一份记录漕运数据的普通文书,内里却藏着隐秘的标记和似曾相识的笔迹。
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那个在文书上留下标记的人,是谁?目的何在?
“落霞坡”这个地名,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思绪。
她坐回案前,没有立刻继续抄录。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跳跃的灯焰。
老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佝偻着背,用火钳拨弄着盆中的炭火,让它们烧得更旺些。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
“快宵禁了。”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地说,“收拾收拾,回去吧。这鬼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
沈青君轻轻“嗯”了一声。
她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书案。将笔洗净,挂好;砚台盖好;未用完的桑皮纸叠放整齐。
然后,她吹熄了油灯。
库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门口火盆那一点微弱的光源,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她穿上那件半旧的青色棉斗篷,系好带子,对着老戚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转身,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寒风立刻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扑来。天空果然开始飘落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凉。
她沿着被荒草半掩的小径,走向远处山坡下那几间提供给守库杂役居住的低矮土屋。她的屋子,是其中最偏僻、最简陋的一间。
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单薄而孤寂。
然而,在那单薄的身躯之内,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道微光,已在墨一般浓稠的黑暗深处,被悄然点燃。
老戚站在库房门口,望着她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欲雪的天空,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转身,费力地关上了那两扇沉重的木门。
“哐当——”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传得很远,很远。
风暴,总是始于最细微的裂缝。
而她,恰巧站在了能听见地壳深处,那第一声、微弱而清晰的嗡鸣的位置上。
夜还很长。雪,刚刚开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