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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道侧门,隔开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院子里的空气依旧闷热,但少了外面那种令人窒息的喧嚣和汗臭。机器低沉的轰鸣声从高大的厂房深处传来,像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在永恒地喘息,带着一种规律的、不容置疑的节奏,震得人脚底发麻。

关友排在队伍末尾,低着头,不敢看前面那些同样被选中、但大多手持毕业证的人。他们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额头上那片青紫的磕痕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刚才那不堪的一幕。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尿素袋子,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登记很简单,在一个穿着工装、面无表情的女文员面前报上姓名、籍贯、身份证号码。关友报出“贵州省……”时,女文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飞快地在表格上划拉着。他没有毕业证,女文员在相应栏目打了个叉,又让他按了个红手印。

“去那边等着,一会儿体检。”女文员指了指院子角落一片阴凉地,那里已经站了二十多人。

所谓的体检,更像是一场敷衍的筛选。在一个临时用屏风隔开的小空间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睡眼惺忪的医生让他脱掉上衣,用听诊器在胸口随便听了听,又看了看他的牙齿和手掌,问了句“有没有传染病史”,没等回答就在表格上盖了个章。

“行了,去那边交五十块押金,领工牌和宿舍钥匙。”医生挥挥手,像是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物品。

五十块押金!关友的心猛地一沉。他口袋里只剩下十七块,加上那张完好的二十元,也才三十七块。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钱不够,但看着医生那不耐烦的表情和后面排队的人,话又咽了回去。

他攥着那三十七块钱,走到收费的窗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人。

“我……我钱不够……”关友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脸涨得通红,“能不能……先欠着,从我工资里扣……”

中年男人吐了个烟圈,斜睨着他,嗤笑一声:“欠着?你当厂里是开善堂的?没钱进什么厂?后面排队交钱!”

后面传来几声不耐烦的催促。

关友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眼看又要熄灭。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口袋里那两张纸币,那被火燎过的触感……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正是刚才把他拖进来的那个,似乎认出了他,凑到收费窗口,对那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几句,指了指关友额头上的伤。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关友一番,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像是怜悯,又像是嫌弃。他弹了弹烟灰,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看你小子也不容易,押金先交三十,剩下二十从你第一个月工资里扣!赶紧的,别耽误事!”

关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张十元的,又加上七块零钱,颤抖着递进窗口。中年男人数也没数,扔给他一个蓝色的塑料工牌,一把挂着编号的钥匙,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入职须知”。

“工牌戴好,钥匙别丢了,宿舍在厂区后面那排红砖楼,三楼307。明天早上七点,带着工牌到三号车间门口集合培训!迟到扣钱!”中年男人说完,就不再看他。

关友紧紧攥着那几样东西,像是攥着无价的珍宝。他对着窗口和那个保安,笨拙地鞠了个躬,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谢谢老板!谢谢大哥!”

保安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关友背着尿素袋子,按照指示,穿过院子,走向厂区后面。工牌冰凉地贴着他的胸口,钥匙硌着他的手心。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轰鸣的厂房,又看了看手里那把小小的、代表着栖身之所的钥匙。

他,暂时,有地方去了。

宿舍楼比想象中还要破旧。红砖裸露着,墙皮大片剥落。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汗味和廉价泡面混合的复杂气味。他找到307,用钥匙打开门。

一股更加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后退一步。

房间不大,塞了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床上堆着颜色各异的、凌乱的被褥和衣物。地面是水泥的,坑洼不平,扔着几个空矿泉水瓶和烟头。唯一的一扇小窗户紧闭着,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油污。

房间里没有人,大概都还在上班。

关友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他找到唯一一张空着的上铺,床板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把尿素袋子放在床上,然后开始打量这个他未来不知要住多久的地方。

这就是包住的宿舍。八人间。有风扇——天花板上确实挂着一个布满黑垢的吊扇,叶片静止不动。

他走到窗边,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却发现窗户卡死了,根本推不动。他只好放弃,回到自己的床铺前。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脱下那双饱经折磨的解放鞋,袜子已经湿透,脚底板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

他爬上上铺,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床板硌着他的骨头,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般的放松。至少,今晚不用再露宿街头,不用再担心被驱赶。

机器的轰鸣声透过墙壁,隐隐传来,并不响亮,却无孔不入,像背景噪音一样存在着。他闭上眼睛,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他进来了,以失去尊严和预支未来工资为代价。但他没有退路。

第二天早上六点,刺耳的起床铃声就在楼道里尖锐地响起。关友几乎是惊跳起来。同宿舍的工友们也陆续醒来,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穿衣、洗漱。没有人多看这个新来的少年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突然出现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跟着人流去了食堂。所谓的食堂,是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大棚子。队伍排得很长。早餐是白粥、馒头和一点咸菜。粥很稀,馒头硬邦邦的,带着碱味。但他吃得很香,这是几天来第一顿像样的、热乎乎的食物。

七点整,他戴着工牌,准时出现在三号车间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和他一样的新人,由一个穿着蓝色工装、面色严厉的中年男人带领着。

“我叫王海,是你们的生产组长!”男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永昌电子三号车间的员工!在这里,只有一条规矩——服从!绝对服从!”

他扫视着这群忐忑不安的新人,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流水线,就是你们的战场!每一个岗位,都是一个阵地!不允许出错!不允许停顿!更不允许偷懒!谁要是拖慢了整条线的速度,影响了产量,就给我滚蛋!”

王海带着他们走进车间。

巨大的噪音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传送带永不停歇地滚动着,发出规律的摩擦声。几十台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高速运转,发出各种频率的轰鸣和撞击声。空气中弥漫着塑料熔化的刺鼻气味、焊锡的金属味,还有浓重的、属于工业润滑油的腥气。

车间里灯火通明,惨白的日光灯管下,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水线。每条线两旁,都坐满了穿着统一蓝色工装、戴着静电手环的工人。他们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动作着,像一台台精密而麻木的机器,重复着单一到极致的工序。插元件,焊锡点,贴标签,检测……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抬头,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迅速,带着一种非人的节奏感。

关友被这庞大的、高速运转的工业场景震慑住了。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工厂”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秩序、速度和冷酷。

王海把他分配到一条装配线上,岗位是“插件”。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员工示范了一遍:从身旁的料盒里抓起一个米粒大小的电子元件,看准电路板上的位置,用特制的镊子,又快又准地插进去,不能歪,不能反,不能用力过猛损坏板子。

动作看起来简单。

关友学着样子,拿起镊子,夹起一个元件。他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对准,插入……慢了。传送带不停,他面前已经堆了好几块流下来的电路板。

“快点!磨蹭什么!”旁边的老员工头也不抬地呵斥道。

关友手忙脚乱,赶紧去插下一块。这次,位置偏了,元件歪斜地挂在板上。

“废了!眼瞎啊!”老员工一把抓过那块板子,扔进旁边的废料盒,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关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尝试。夹起,对准,插入……这次成功了。但速度太慢,面前的板子依旧在堆积。

流水线不会因为他的生疏而放慢速度。它像一个贪婪的、永不满足的巨口,不断地吞噬着时间,也吞噬着人的精力和耐心。

王海背着手,在生产线间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工位。当他走到关友身后时,关友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手指的动作更加慌乱,差点又把一个元件插错。

“专心点!”王海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跟不上节奏,今晚就加班练!练到会为止!”

一天,整整十个小时。除了中午半小时吃饭和两次各十分钟的上厕所时间,关友就坐在那张坚硬的塑料凳上,重复着那个简单到极致、却又要求精准迅速的动作。夹起,对准,插入。夹起,对准,插入……

起初是手酸,然后是手臂麻木,再到后来,是整个肩膀和后背都像被巨石压住,酸痛难忍。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在细小的元件和电路板上,变得干涩、模糊。耳边是永恒不变的机器轰鸣和传送带摩擦声,震得他脑袋发晕。

他不敢停。看着身边那些老员工如同机械臂般稳定高效的动作,看着面前永不间断流来的电路板,看着王海偶尔投来的冰冷目光,他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地加快速度,再加快。

手指被锋利的元件边缘划破了,渗出血珠,他也只是随便在工装上擦一下,继续动作。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在电路板上,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生怕造成短路。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传送带移动的刻度,和面前电路板堆积又减少的循环。

当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时,关友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不属于自己,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跟着麻木的人流走出车间,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回到拥挤、气味难闻的宿舍,他连爬上上铺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坐在门口的下铺床沿。同宿舍的工友们陆续回来,依旧没人理他,各自洗漱、泡面、或者直接倒在床上挺尸。

关友拿出那个磕碰的铝饭盒,去食堂打了晚饭——一点看不到油星的炒青菜和硬米饭。他蹲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上,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食物,味同嚼蜡。

夜晚,机器的轰鸣似乎小了一些,但并未完全停止。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浑身酸痛,疲惫到了极点,却难以入睡。流水线上那永不停歇的传送带,那密密麻麻的电路板,那老员工的呵斥,王海冰冷的目光,还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这就是他拼尽全力争取来的生活。

没有尊严,没有自我,只有无尽重复的劳作和压榨。

他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黑暗中,他摸到了贴身口袋里那两张纸币。一张完好,一张边缘焦黑。那焦黑的痕迹,像是一个烙印。

他紧紧攥着那两张纸,仿佛能从上面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来自远山的力量。

这才只是开始。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闭上了干涩疼痛的眼睛。

流水线的声音,穿透墙壁,幽幽地响在耳边,像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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