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冰凉的金属外壳紧贴着秦羽的眼眶,远处的景象在镜片中模糊地晃动。雨水虽停,但水汽氤氲,夜幕深沉,极大地阻碍了视线。那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时隐时现,难以精确捕捉其来源和性质。
是篝火?太小太微弱,不像大队人马。是手电?光束似乎没有移动,稳定得可疑。是陷阱?松井或者那些土著设下的诱饵?还是……真的有其他幸存者,甚至是友军?
无数个念头在秦羽脑中飞速闪过,每一种可能性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或渺茫的希望。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沉默地走回那簇微弱的火堆旁。橘红色的光芒在他冰冷的脸上跳跃,却照不进他眼底深处的沉重。
“长官……怎么了?”苏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异常,轻声问道。小豆子也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依赖。
秦羽沉默了一下,将望远镜递给她,指向那个方向。“那边,有光。”
苏瑶和小豆子都吃了一惊,连忙凑过来,轮流透过望远镜艰难地望去。那一点微弱的光点,在无尽的黑暗中,确实像是指引迷途船只的灯塔,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是……是我们的人吗?”小豆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
“不知道。”秦羽回答得很干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涟漪,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所淹没。经历了背叛、追杀、舍弃同伴,秦羽对任何未知都抱有病态的警惕。那光亮,可能是生路,更可能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去,还是不去?
留在原地,依靠这微弱的火堆,他们或许能撑过这个夜晚。但明天呢?阿贵生死未卜(大概率已遭不测),土著很可能还在搜寻他们,松井如同幽灵般不知潜伏在何处。他们没有食物,药品有限,伤员(虽然现在暂时没有,但苏瑶和小豆子体力已近极限)状况堪忧,留在原地无异于慢性自杀。
去往光亮处,意味着要在夜间穿越未知的、危险重重的山林,可能遭遇任何不测。但万一那是友军,哪怕只是另一小股幸存者,也能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甚至得到信息和帮助。
这是一个比之前放弃阿贵更加艰难的抉择,因为这一次,赌注是所有人的命运,而信息却更加模糊。
火堆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沉默而焦虑的脸庞。
最终,秦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湿木头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线生机。但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收拾东西,把火灭掉,不能留下痕迹。”他的声音低沉而果断,“我们往那个方向走。但是,记住,这可能是陷阱。一切听我指令,没有我的信号,绝对不准出声,不准靠近。”
希望必须要有,但警惕必须高于一切。
小心翼翼地熄灭火堆,掩埋所有痕迹后,三人再次踏入冰冷的黑暗。秦羽打头,凭借记忆和偶尔透过云层的微弱星光辨别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苏瑶和小豆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彼此之间用一根藤蔓连着,防止在黑暗中失散。
夜间行军,尤其是在体力透支、地形不熟的情况下,如同噩梦。脚下湿滑泥泞,藤蔓和荆棘不断拉扯着他们的衣服和皮肤,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每一次远处传来的不知名野兽嚎叫,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收紧。
小豆子几乎是在梦游,全凭本能和求生的欲望在移动。苏瑶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注意着脚下的同时,也不忘观察周围的植物,希望能找到一些可食用的块茎或者草药,但夜色中难有收获。
秦羽的精神更是紧绷到了极限。他不仅要探路,更要时刻警惕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手中的步枪再次变得沉甸甸的,每一发子弹都珍贵无比。他不断地举起望远镜观察那个光点,确保方向没有偏离,同时仔细观察沿途是否有埋伏的迹象。
路途似乎无比漫长。体力在飞速消耗,绝望的情绪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悄然蔓延。
就在小豆子几乎要瘫倒在地,苏瑶也感到眼前阵阵发黑时,走在最前面的秦羽突然再次停下,猛地蹲下身!
“嘘!”他发出严厉的警示。
苏瑶和小豆子立刻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秦羽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在那里,泥泞中,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脚印!不是他们刚才来的方向,而是横向穿过他们的路径!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观察。脚印很新,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很浅。是军靴的印记!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的心跳陡然加速。是友军?还是日军?
他示意苏瑶和小豆子绝对隐蔽,自己则如同狩猎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沿着脚印的方向追踪了一段距离。脚印通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他潜伏下来,耐心等待,观察。
几分钟后,灌木丛另一侧,隐约传来极低的、压着嗓门的交谈声!说的是……中文!
“……妈的……这鬼地方……师部到底在哪……”
“……少废话……保持警戒……天亮前必须赶到汇合点……”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疲惫和抱怨。
是自己人!真的是友军!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 relief (宽慰)瞬间冲垮了秦羽一直紧绷的神经!他几乎要立刻站起身呼喊!但他强行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狙击手的本能和之前的教训让他保持了最后一丝冷静。万一呢?万一是日军伪装的呢?或者,即使是友军,在这片混乱的绝地,人心叵测,又会如何对待他们这几个溃兵?
他小心翼翼地后退,返回苏瑶和小豆子隐藏的地方。
“怎么样?”苏瑶急切地低声问,她从秦羽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可能是我们的人。”秦羽压低声音,尽可能平静地说,“但我需要先确认。你们待在这里,绝对不要出来。如果听到枪声,或者我半小时没回来,你们就立刻向反方向跑,跑得越远越好。”
“长官……”苏瑶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担忧,但也明白这是最谨慎的做法。
秦羽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豆子,然后毅然转身,再次向着那片灌木丛潜去。
这一次,他更加小心。他绕了一个大圈,从侧后方接近,选择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利用岩石和树根作为掩护,缓缓地探出头。
拨开眼前的枝叶,他看到下方不远处,一小块林间空地上,果然围着五六个人!他们都穿着破烂不堪的中国远征军军服,围着一小簇用罐头盒小心遮挡着光线的微弱篝火,正在烤着什么吃。武器随意地放在身边,显得疲惫而松懈,但确实是同胞!
而且,秦羽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其中一个靠在树下休息的人身上——那个人肩上扛着的,竟然是一部野战电台的天线!
电台!可以和上级联系的工具!
希望如同野火般瞬间在他心中燃烧起来!只要能和师部甚至军部取得联系,报告位置,他们就有可能获得救援,至少能获得明确的行动指令!
他几乎要立刻现身。但就在他准备站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士兵的脸。他们的表情麻木、疲惫,眼神中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这种神情,他在太多溃兵脸上见过了,当生存成为唯一目的时,很多东西都会变质。
而且,他发现,这些人虽然穿着国军军服,但具体番号混杂,似乎也是被打散后临时拼凑起来的。
信任,在这片野人山,是比药品更奢侈的东西。
秦羽沉默了几秒,缓缓缩回了身子。他没有选择直接现身,而是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用力扔向了那堆篝火旁边的空地。
“啪嗒。”石子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空地上的士兵如同惊弓之鸟,瞬间炸锅!所有人猛地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抓起武器,四处张望,如临大敌!
“谁?!”
“出来!”
“妈的!有鬼子?!”
混乱中,有人甚至紧张地拉开了枪栓。
秦羽躲在暗处,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是下意识的惊慌,不像是伪装。
等到他们的骚动稍微平息一些,紧张地搜索无果后,秦羽才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向着下方喊道:
“下面的兄弟!别开枪!自己人!第五军新二十二师的!你们是哪部分的?”
他的声音在夜林中回荡。
下面的士兵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武器依旧没有放下,警惕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来。
“新二十二师的?”一个像是带头班长的人喊道,“你们还有多少人?出来说话!”
“就我们几个,被打散了。”秦羽没有暴露具体人数,“你们呢?有长官在吗?我们看到你们的电台了。”
听到电台,下面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班长喊道:“我们是第六军搜索营的,也散了!电台坏了,屁用没有!你们要是有吃的,就出来!不然就滚蛋!这地方不安全!”
电台坏了?秦羽的心沉了一下。但对方报出的番号似乎没问题。
犹豫再三,考虑到苏瑶和小豆子的状态已经无法支撑更久的跋涉和等待,秦羽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他缓缓地从隐蔽处站了起来,高举着双手,表示没有敌意。
“我没有恶意,还有两个弟兄,又累又饿,就在后面。”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向下走去。
空地上的士兵们紧张地用枪指着他,直到确认他只有一个人,而且确实穿着国军军服,神态才稍微放松下来。
那个班长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那支加装瞄准镜的步枪上停留了一下:“狙击手?”
秦羽点了点头。
“就你们三个?”班长依旧警惕。
“还有一个弟兄……牺牲了。”秦羽沉声道。
班长似乎信了几分,挥了挥手,让手下放下枪。“过来吧,算你们运气好。这鬼地方,能碰到活人就不错了。”
秦羽稍稍松了口气,正想招呼苏瑶他们过来。
突然,那个一直靠着树、守着电台的士兵猛地抬起头,脸色古怪地看着秦羽,又看了看电台,迟疑地开口问道:
“等等……长官……您刚才说……您是第五军新二十二师的?”
秦羽心中微微一凛:“是,怎么了?”
那个士兵的脸上露出极其疑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指着那部 silent (沉默)的电台,结结巴巴地说:
“可……可是……刚才……就在您出现前一会儿……电台里最后收到的一条明码讯息……就是说……新二十二师师部警卫营……在野人山遭遇日军特战队伏击……全军……覆没了啊……就在两天前……”
嗡——!
如同一个炸雷在秦羽脑海中爆开!全军覆没?!师部警卫营?!那……那现在自称是新二十二师的这些人……?
他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