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弥漫着浓重的人气、草药苦涩的清香、血腥味、以及一种混杂着疲惫、恐惧和微弱希望的复杂气息。
临时营地松林的短暂喘息后,在迅飞和石原的严密警戒下,一行人如同迁徙的蚁群,艰难而悄无声息地分批回到了这个最初的避难所。
空间骤然变得无比拥挤。
原本只容纳五人的山洞,此刻塞进了十几名惊魂未定的雪豹族妇孺、三个浑身是伤却眼神灼亮的新加入奴隶(疤脸、坚角、石蹄),还有原本的六人。
洞壁冰冷,地面潮湿,空气凝滞。
伤员的呻吟、幼崽不安的啜泣、疲惫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压抑的背景音。
盛炽如同一颗被投入混乱漩涡的定海神针。
他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已极度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手术刀,冷静地切割着眼前的混乱。
“鹿棠!带她们去最里面干燥避风的地方!把剩下的厚兽皮都铺上!”盛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力。他迅速指向山洞内侧相对平整的区域。
鹿棠立刻应声,如同最温柔的牧羊人,轻声安抚着那些瑟缩的雪豹族女人,引导她们抱着幼崽,互相依偎着在铺开的兽皮上坐下。
她又拿出盛炽提前配好的、具有安神舒缓作用的草药包,分发给她们贴身放置。
“石原!疤脸!带人去洞口附近清理!把血迹、泥脚印都弄干净!用土盖!用松针盖!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盛炽的目光扫过洞口附近被踩得泥泞不堪、甚至沾染了点点暗红血迹的地面,眼神冰冷。
石原和疤脸立刻行动起来。
石原用石斧劈下大片的阔叶当扫帚,疤脸则带着石蹄,用手和临时找到的石板,将那些明显带血的泥泞铲起,混合着洞口堆积的干燥泥土和枯松针,用力压实覆盖。
动作粗暴却有效。
“迅飞!盯紧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示警!”
迅飞早已如同壁虎般无声地攀附在洞口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后,锐利的目光透过藤蔓的缝隙,警惕地扫视着下方寂静的山林。
他弓弦半开,一支打磨得锃亮的角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坚角!你带两个身体好点的女人,去溪边!打水!清洗伤口!动作快!小心!”盛炽将几个相对完好的硬果壳水囊扔给那个佝偻着背、眼神却异常沉稳的岩羊族老兽人。
坚角默默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招呼了两个相对镇定的雪豹族女人,拿起水囊,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洞口,迅速消失在溪流方向。
指令如同精准的齿轮,一个接一个嵌入运转。混乱被迅速梳理、压制。
山洞内外的痕迹在最短时间内被最大程度地抹除。伤员被安顿下来,水源得到补充,警戒网张开。
盛炽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山洞最深处,那个倚靠在冰冷洞壁上的银白色身影。
狼曜靠坐在那里,位置比其他人稍高一些。
他脸色苍白如雪,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干裂。左臂的绷带被重新仔细包扎过,但依旧能看到暗红的血渍洇出轮廓。
腰腹间缠绕的厚重绷带提醒着旧伤的存在。
他闭着眼睛,浓密的银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压抑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嘶鸣。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冷硬的下颌线滑落,砸在身下的兽皮上。
巨大的失血、旧伤的牵动、以及昨夜那场爆发了全部生命潜能的高强度战斗,此刻如同退潮后的疲惫巨浪,彻底将他淹没。
他强撑着指挥撤退、震慑新成员的精神意志,在回到相对安全的据点后,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终于彻底松弛、甚至断裂。
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对外界的一切指令和喧嚣都失去了反应。
盛炽快步走到狼曜身边,蹲下身。他先是用手背极其小心地探了探狼曜的额头——滚烫!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在狼曜体内肆虐!
盛炽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解开狼曜腰腹间厚厚的绷带,检查那几道刚刚愈合又被剧烈动作牵动过的旧伤。
果然,边缘有些红肿,虽然没有崩裂,但炎症显然被再次激发!
他迅速拿出准备好的、用新鲜车前草和夏枯草捣烂的深绿色药糊,厚厚地敷在旧伤周围红肿的区域,冰凉带着强烈消炎作用的药糊接触到皮肤,让昏迷中的狼曜身体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接着,盛炽又解开左臂的绷带。箭伤创面红肿得更加厉害,边缘甚至有些发亮,渗出液带着一丝浑浊。
这是感染加剧的征兆!
盛炽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凝重得如同寒冰。他拿出用火小心烤过、又在草药汁里浸泡过的骨针,穿上坚韧的兽筋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手术。
他用骨针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清理掉创面深处可能残留的污物和坏死组织,动作轻而准,每一次触碰都让昏迷中的狼曜发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
冷汗浸透了盛炽自己的后背。
清理完毕,他再次敷上厚厚一层混合了强效消炎败酱草粉的药糊,重新用干净的绷带仔细包扎好。
最后,他用浸透了凉水的柔软兽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狼曜滚烫的额头、脖颈、腋下,进行物理降温。
整个过程中,盛炽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稳定得如同机械。
但山洞内摇曳的火光,将他低垂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狼曜因剧痛而抽搐,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神经上。
时间在压抑和忙碌中流逝。坚角带人打回了清水。
鹿棠用这些水小心地为妇孺们清洗伤口,重新涂抹药膏。
石原和疤脸清理完洞口痕迹,又帮着鹿棠处理猎物——迅飞和石蹄又带回了些鸟雀和块茎。食物的香气再次弥漫,稍稍冲淡了洞内的绝望。
当鹿棠将一碗熬得浓稠、加了碎肉糜和盐粒的汤端给盛炽时,盛炽才仿佛从一种入定的状态中惊醒。他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先给幼崽和伤员。”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狼曜身上。
鹿棠担忧地看着盛炽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狼曜苍白如纸的脸,默默地将汤碗放在盛炽脚边,又去照顾其他人。
山洞里渐渐安静下来。疲惫不堪的妇孺们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幼崽的啜泣也变成了安稳的呼吸。
坚角靠在洞壁,闭目养神。石蹄如同沉默的雕像守在洞口内侧。
疤脸则抱着一块烤好的肉,坐在靠近火塘的阴影里,一边啃着,一边用那双带着凶悍和探究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山洞深处那个昏迷的赤瞳白狼。
夜色深沉,洞外的虫鸣被风声取代。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将洞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晃动不定。
盛炽依旧守在狼曜身边,如同最忠实的哨兵。
他用兽皮蘸着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狼曜滚烫的皮肤,更换着额头上被捂热的湿布。
他仔细聆听着狼曜每一次呼吸的深浅变化,感受着他体温的细微起伏。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被伤痛和疲惫吞噬的强悍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在盛炽又一次俯身更换额上湿布时,狼曜那浓密的银白色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哼。
盛炽的动作瞬间凝固!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狼曜的脸。
狼曜的眼皮极其艰难地、仿佛有千斤重般,掀开了一条缝隙。
赤红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黯淡无光,像是蒙尘的宝石,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茫然。
他试图聚焦,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俯身靠近的、沾着血污和草屑的、极其熟悉又带着巨大担忧的脸庞轮廓。
“盛……炽……”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这呼唤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确认。
“我在。”盛炽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迅速拿起脚边那碗已经微温的肉汤,用小木勺舀起一点,极其小心地送到狼曜唇边,“别说话,先喝点水。”
温热的、带着盐味和肉香的液体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
狼曜本能地吞咽着,赤红的瞳孔在温水的滋润下,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泽,焦距也一点点凝聚在盛炽的脸上。
他看到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深重的疲惫和毫不掩饰的担忧,以及眼底深处那抹……他从未见过的、仿佛失而复得般的脆弱?
一碗汤水喂下去小半碗,狼曜才微微摇头,示意够了。
他闭上眼,积攒着微薄的力量。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全身骨骼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依旧在折磨着他,但意识终于艰难地回归。
“白言……族人……”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了一些。
“都活着。安全了。”盛炽言简意赅,将汤碗放下,用一块干净的兽皮轻轻擦去狼曜唇边的水渍,“在休息。放心。”
狼曜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紧绷的身体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
他再次睁开眼,赤红的瞳孔扫过洞内。昏睡的人群,跳跃的篝火,守在洞口内侧的石蹄,以及……火塘阴影里,那个抱着膝盖、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他身上的疤脸。
当疤脸的目光与狼曜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沉淀着疲惫却依旧如同深渊般不可测的赤红瞳孔对上时,疤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强大掠食者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但眼中的疑虑和凶戾并未完全消散。
狼曜没有理会疤脸的目光,赤红的瞳孔缓缓闭合。
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无法思考更多,沉重的疲惫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拖向昏睡的深渊。
只是在彻底沉沦之前,他感受到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了他完好的右肩上。
那手心的温度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在这里。
盛炽看着狼曜再次陷入昏睡,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额头的温度似乎也降下了一丝。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背脊挺直,如同守护着最后火种的哨塔。
篝火的光芒在他疲惫却依旧坚定的侧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心悸,有对未来的凝重,更有一种无声燃烧的、名为守护的火焰。
山洞外,风声呜咽,夜色如墨。
山洞内,疲惫的生灵在伤痛和惊惧后沉沉睡去。
唯有跳跃的篝火,和篝火旁那两道无声依偎的身影,一个昏迷却呼吸渐稳,一个清醒而目光如炬—,共同守护着这黑暗乱世中,刚刚燃起的一簇名为“新生”的、无比脆弱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