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山洞里就弥漫开一股混杂着草药味、汗味、血腥气和疲惫呼吸的浑浊气息。
盛炽几乎是立刻就醒了,后颈僵硬得像块石头,昨晚就着洞壁硬邦邦的姿势让他浑身酸痛。
但他睁开眼的瞬间,所有的疲惫就被眼前的景象压了下去。
洞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挪不开脚。
雪豹族的女人孩子们蜷缩在角落,裹着脏污的兽皮,脸色蜡黄,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受惊的兔子。
几个幼崽因为饥饿或伤痛发出细弱的呜咽,又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疤脸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着眼,但耳朵时不时动一下,像头假寐的野兽。
石蹄杵在洞口内侧,像尊沉默的石像,只有眼珠子警惕地转动。
坚角正小心地给一个雪豹族老妇人喂水,动作透着股历经沧桑的沉稳。
狼曜就靠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盛炽的目光落在他被重新包扎过、依旧渗着暗红血迹的左臂上,又滑到他腰腹间厚厚的绷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还好,烧退了。
盛炽撑着洞壁站起身,骨头咔吧作响。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山洞中央那堆勉强维持着微弱光亮的篝火灰烬旁,用树枝拨了拨,添了几根干燥的松枝。
火焰挣扎着重新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洞中沉甸甸的绝望。
“都醒醒。”盛炽的声音不高,带着宿夜的沙哑,却像冰凌敲在石头上,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洞内细碎的声响瞬间消失,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茫然、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里,”盛炽用脚尖点了点潮湿的泥地,“挤不下,也不安全。血腥味、人味,迟早会引来别的东西。”
他环视一圈,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在狼曜那双缓缓睁开的、沉淀着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赤红眼瞳上停留了一瞬。
“我们得挪窝。现在。”盛炽指向洞口外那片被晨曦染上金色的缓坡,“坡下那片背风向阳的空地,靠近溪流,离林子不远不近。从今天起,那里就是我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也是以后部落的根!”
“部落?”疤脸猛地睁开眼,凶戾的眸子死死盯着盛炽,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就凭我们这群老弱病残?呵,别被黑越的猪崽子找上门来一锅端了!”
“闭嘴!”一声低沉沙哑、却如同闷雷滚过的呵斥响起。
狼曜甚至没有完全坐直,只是微微掀起眼皮,赤红的瞳孔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钉在疤脸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源自绝对力量的冰冷压迫感,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里,轮不到你质疑。
疤脸喉咙一哽,后面的话硬生生卡住。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掌扼住了脖子,脸上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不甘地移开视线,重重哼了一声,却再不敢出声。
山洞里死寂一片,连幼崽的呜咽都停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瞬间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那是属于狼曜的,纯粹而强悍的力量威慑。
而盛炽,就站在那力量的中心,平静地接受着这份无声的支持,仿佛理所当然。
盛炽没有再看疤脸,仿佛刚才那点小插曲根本不值一提。
他转向众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条理清晰得如同在规划一场狩猎。
“迅飞,石原,疤脸。”他点名。
被点到的三人立刻挺直了背。
“你们三个,带几个手脚还算利索的男人,”盛炽的目光扫过白言和另外两个眼神还算清亮的雪豹族青年,“立刻出发,沿着溪流上下游搜寻。
目标:能遮风挡雨的山洞、石缝,或者天然形成的岩棚。找到后,立刻回来报告。记住,隐蔽第一,安全第一,不要深入密林,不要招惹大型野兽。一个时辰为限,无论找到与否,必须返回。”
“是!”迅飞和石原立刻应声。
疤脸犹豫了一瞬,接触到狼曜那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也闷闷地“嗯”了一声。
“鹿棠。”盛炽看向少女。
“炽哥!”鹿棠立刻站直,澄澈的眼中带着紧张和使命感。
“你带所有女人和孩子,”盛炽指了指洞外,“去溪边。清洗伤口,处理污秽,打干净的饮用水回来。用昨天处理过的树胶皮囊装水。注意警戒,不要分散。”
“嗯!明白!”鹿棠用力点头,招呼着雪豹族的女人和孩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坚角,石蹄。”盛炽看向老岩羊和沉默的野牛。
坚角微微颔首,石蹄则抬起眼皮,目光沉静。
“你们俩,加上我,还有……”盛炽的目光落在狼曜身上,语气不容商量,“你,看着就行。我们负责清理坡下那块空地。拔草,平整地面,搬开碍事的石头。为搭建临时窝棚做准备。”
狼曜对上盛炽的目光,赤红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无奈,但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知道盛炽是让他别乱动,安心养着。
指令如同精确的链条,一环扣一环地运转起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山洞,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紧迫的活力。
疤脸带着几分不情愿,但还是跟着迅飞和石原钻出了山洞,消失在晨光中的林子里。
鹿棠领着妇孺们走向溪流,细碎的水声和低语声传来。
坚角和石蹄已经默默地拿起石斧和粗树枝,开始清理洞口附近的杂草。
盛炽这才走到狼曜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只有一层薄汗。他又解开左臂绷带的一角看了看伤口,红肿消退了些,渗出液也变得清亮。
盛炽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还死不了。”狼曜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但那股子冷硬的劲儿回来了。
“死不了就老实待着。”盛炽毫不客气地回敬,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利落,“省点力气,待会儿有你看的。”
他起身,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片,加入了坚角他们的清理工作。
—
坡下那片空地比想象中更理想。
背靠着一道不算陡峭但足以遮挡北风的土崖,前方视野开阔,能看到蜿蜒的溪流和远处的山林。
地面相对平整,只是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和灌木,还散落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块。
盛炽、坚角、石蹄三人沉默地劳作着。
燧石片砍断坚韧的草茎发出“嚓嚓”的声响,沉重的石块被石蹄轻松搬起,扔到空地边缘堆砌。
狼曜靠坐在土崖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旁,赤红的眼瞳如同最严苛的监工,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无法动手,但那种无形的存在感,让整个清理过程都带上了一种肃穆的效率。
当迅飞他们踩着约定的时辰点回来时,空地的雏形已经显现出来。
迅飞脸上带着兴奋:“炽哥!上游不到半里地,有个浅洞!不大,但很干燥,能挤下七八个人!洞口被藤蔓挡着,很隐蔽!”
疤脸也瓮声瓮气地补充:“下游有个大石头缝,像个石屋,里面挺宽敞,就是有点潮,生堆火能行。”
盛炽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目光扫过清理出来的空地,又望向迅飞他们报告的位置,眼中飞快地计算着。
“好。”他点点头,指向那片空地,“这里,是中心。迅飞找到的浅洞,安置伤员和幼崽。
疤脸说的石缝,暂时存放食物和工具。鹿棠,”他看向刚从溪边回来的少女,她身后跟着的妇孺们虽然依旧憔悴,但总算洗去了血污,精神稍好,“带她们去割草,要那种又长又韧的,越多越好。还有,找韧性好的藤蔓。”
他又看向石原和疤脸:“你们俩,带上石蹄,去林子里砍树!手臂粗的硬木,要笔直的,砍二十根回来。疤脸,我知道你力气大,但别光顾着砍,看好路,别让木头拖出太明显的痕迹。”
疤脸撇了撇嘴,但看到狼曜投过来的目光,还是把不满咽了回去,粗声应道:“知道了。”
任务再次分派下去。
空地中央很快堆起了高高的草垛和韧性十足的藤蔓。石原、疤脸、石蹄三个壮劳力也扛回了一捆捆笔直坚韧的树干。
盛炽走到草垛旁,拿起几根长草,手指灵巧地翻飞,演示着如何用最简单的交叉编织法打结,如何用藤蔓加固。
鹿棠学得最快,立刻带着几个手巧的女人开始编织大块的草席。
坚角则用石斧将树干的一端削尖,方便插入地面。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在土崖的背风面,几个简陋却结实的窝棚骨架已经竖立起来。
树干深深插入泥土,构成框架,坚韧的藤蔓纵横交错地捆绑固定。
女人们编织的厚实草席被一层层、密密实实地覆盖在框架上,从顶部一直垂到地面,再用藤蔓牢牢绑紧。
窝棚不高,人进去得弯腰,但足以遮风避雨,内部铺上厚厚的干草,隔绝了地面的湿冷。
伤员和幼崽被优先安置进了那个干燥的浅洞。
迅飞带人在洞口巧妙地布置了藤蔓伪装。
食物和工具则搬进了下游的石缝。剩下的所有人,包括状态稍好的雪豹族女人,都挤进了新搭的草棚里。
空间依旧拥挤,但比起阴暗潮湿、充满血腥味的山洞,这里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干燥温暖。一种名为“安顿”的踏实感,如同溪水般悄然浸润着这些饱经磨难的心。
连疤脸看着那几座拔地而起的草棚,眼中都少了几分戾气,多了点惊异。
盛炽站在空地中央,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临时营地,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
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的、带着粘性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
“草棚,只是临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刚刚放松一点的气氛重新绷紧。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要的,是能熬过雨季、顶住寒风、不怕野兽冲击的屋子。”盛炽举起手中那把湿泥,“用这个,和干草混合,加水,做成方块,晒干。像石头一样硬,垒起来,就是墙。”
“泥……泥巴砖?”一个雪豹族的年轻女人怯生生地问,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对,泥砖。”盛炽肯定道,“这里土质粘,是上好的材料。砍树搭架子太慢,也太显眼。泥砖,我们能自己做,要多少有多少。”
他走到空地边缘,用脚划出一片区域:“这里,靠近水源,地势稍高,以后就是我们建永久房子的地方。地方够大,能建很多间。”
永久房子?建很多间?
这个词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连一直沉默的狼曜,赤红的瞳孔都微微亮了一下,看向盛炽的背影,带着一种深沉的认同。
“现在,”盛炽拍掉手上的泥土,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划,“人手分成三块。”
“第一块:狩猎队。”他指向石原,“石原带队,疤脸、石蹄、迅飞、白言,”他又点了雪豹族那个眼神坚毅的青年,“你们五个,分成两组,轮换出去。目标:大型猎物,鹿、野猪。用陷阱,用弓箭,尽量减少正面冲突。肉食是根本,皮毛也要留着。疤脸,”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鬣狗兽人,“你熟悉山林里的狠劲,用在追踪猎物上。别给我惹不必要的麻烦。”
疤脸对上盛炽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的狼曜,闷哼一声,算是应下。
“第二块:采集队。”盛炽看向鹿棠和坚角,“鹿棠带队,坚角辅助,带上所有手脚麻利的女人和孩子。目标:能吃的根茎、块茎、浆果、蘑菇、野菜!尤其是苦艾草、树舌菇、车前草这些草药,有多少采多少!还有,注意收集各种植物的种子!以后用得着!”
鹿棠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光芒。坚角抚摸着花白的胡须,沉稳地应道:“放心,老头子认得路。”
“第三块:建设队。”盛炽最后指向自己,又扫过剩下的人,“剩下所有能动的人,包括我,都归这一队。我们的任务:挖土、和泥、做泥砖模子、割草、晒砖!从今天下午开始,就在我看好的那块地上,为我们的‘永久房子’打第一块地基!”
分工明确,目标清晰。
没有人质疑,甚至连刚刚还带着桀骜的疤脸,此刻也只是沉默地摩挲着腰间的骨匕,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站在空地中央、仿佛在规划一片王国的清瘦身影。
狼曜的支持如同磐石般无声,却重逾千斤。
阳光炽烈地洒在这片新生的营地上。
狩猎组拿起了武器,身影矫健地没入山林。
采集组的背篓里装满了希望,走向溪流和灌木丛。
建设组的人,则在盛炽的带领下,走向那片被圈出的、充满粘性的土地。
盛炽用石斧削平了一块木板,又用燧石在木板上凿出几个长方形的凹槽——最原始的泥砖模具。
他蹲下身,将挖出的湿黏土堆在空地中央,加入剁碎的干草,再浇上适量的溪水。
“看好了。”盛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传授技艺的庄重。
他赤着脚,直接踩进了那堆粘稠的泥浆里!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脚踝。
他用力地踩踏、揉搓,用脚和手反复地将泥土、草茎和水充分混合、挤压,直到那泥团变得均匀、柔韧,不再粘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几个雪豹族的女人看得目瞪口呆,她们从未想过尊贵的“祭司大人”会亲自做这种肮脏粗重的活计。
盛炽毫不在意,他捧起一团和好的泥,用力摔进木板的凹槽模具里,用手掌和石片仔细地抹平表面,压实边角。
然后,他小心地提起模具,一块边缘整齐、方方正正的湿泥砖,就静静地留在了平整过的地面上!
“就这样做。泥要和得韧,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草要多放,晒干了才结实。”盛炽将模具递给旁边一个跃跃欲试的雪豹族青年,“你,负责脱模。其他人,挖土,割草,和泥!”
示范的力量是无穷的。
建设队的人,无论男女,眼中都燃起了创造的火焰。
有人挥舞着石斧改造的简陋锄头奋力挖土,有人用骨匕割来大捆大捆的干草,有人学着盛炽的样子,挽起裤腿,赤脚踏进泥坑,用力地踩踏、揉和。
鹿棠留下的两个半大孩子,则欢快地用小木桶从溪边打来清水。
脱模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一块块湿漉漉的泥砖被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接受着阳光的曝晒。
空地边缘很快铺开了一片整齐的泥砖方阵,像一块块等待淬炼的金色方印。
狼曜靠坐在土崖的阴影里,远远地看着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赤红的瞳孔追随着那个在泥泞中忙碌的清瘦身影。
看着他沾满泥浆的裤腿,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偶尔抬头望向砖阵时,眼中那抹沉静而坚定的光芒。
疤脸跟着狩猎队出去了一趟,傍晚时分才回来,肩上扛着一头不算大的野鹿。
他远远地就看到营地上那一片片排列整齐的泥砖,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空地上,人们依旧在忙碌,挖土的,和泥的,脱模的,井然有序。
那个叫盛炽的“祭司”,正蹲在泥坑旁,和一个雪豹族的女人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泥里比划着。
疤脸放下猎物,没有立刻去处理,而是抱着胳膊,站在营地边缘,眯着那双凶戾的眼睛,沉默地看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到了那些泥砖,看到了那些简陋却结实的草棚,看到了被妥善安置的伤员,也看到了那些女人孩子脸上,虽然依旧疲惫,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麻木,而是多了一丝……活气?
他看到了迅飞和石原对盛炽指令的毫不犹豫,看到了鹿棠那发自内心的敬服,看到了坚角那老家伙眼中深藏的赞许,更看到了那个重伤未愈、却如同定海神针般坐在崖下的赤瞳白狼,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泥人般的身影。
疤脸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野兽的低吼。
他猛地转身,拔出腰间的骨匕,大步走向那头刚死的野鹿,动作粗暴地开始剥皮放血。
只是这一次,他挥刀的动作,少了几分发泄的戾气,多了点干活的狠劲。
狼曜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无声地掠过疤脸那显得有些烦躁却最终归于劳作的背影。
赤红的瞳孔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稍纵即逝。
他缓缓收回视线,重新落回那片被夕阳镀上金边的泥砖地上。
盛炽正拿着一块白天最早晒制、边缘已经有些发硬发白的泥砖,仔细地用手指敲击着,感受着那初步凝结的硬度。
他沾满泥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沉稳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