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从今天起,彻底乱套了。
林竟的工位在收容规划科的最角落,紧挨着消防栓和一盆据说靠吸收员工负能量为生的“情绪捕食蕨”。这盆蕨类植物长势喜人,叶片肥厚油亮,显然,异管局里从不缺少负能量。
入职三天,林竟的主要工作不是处理异常,而是和自己的办公环境作斗争。
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用激光水平仪校准了显示器、键盘和鼠标垫的摆放角度。他又花了半天,将局里下发的、混乱不堪的电子文档,按照“遗物等级-显现形态-收容难度-处理负责人”的四级目录结构重新归档,并为每个文件夹设置了统一的命名规范。当他试图将这套规范推广到整个科室时,科长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啊,在异管局,能活过实习期就是最大的‘秩序’了,别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林竟看着老张桌面上那堆叠成危险斜塔、随时可能引发小规模坍塌的文件,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悲悯。
这哪里是秘密机关,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亟待整理的垃圾场。
林竟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份文件,不仅破坏了他桌面完美的几何构图,那片暗红色的酱汁,更是像一坨打在莫奈画作上的鸟粪,充满了亵渎感。
“实习生的第一个任务,”赵蔓言简意赅,完全没注意到林竟的脸色已经从正常肤色变成了石灰白,“C级遗物,‘忠诚之镜’,地点在城西古玩市场三街14号。十分钟后楼下集合。”
林竟没有立刻回应。他戴上一双一次性丁腈手套,用两根手指,像夹起什么剧毒废料一样,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份文件的干净一角,将其悬在半空。
“赵队长,”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根据《异管局档案管理暂行条例》第三章第七条,跨部门传递的纸质文件,应置于标准牛皮档案袋中,并确保封口完整,无折损,无污染。这份……东西,它不符合规定。”
赵蔓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白部长对林竟的评价——“一个能给S级遗物做保洁的怪物”。她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这是从证物科的午餐盘里抢出来的,情况紧急。‘忠诚之镜’已经开始显现了。”
“它的名字不叫‘忠诚之镜’。”林竟的目光扫过文件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根据我的初步归档,编号C-073的遗物,官方命名应为‘谎言实体化交互镜面’,俗称‘说谎的镜子’。‘忠诚之镜’是早期命名,因其概念带有误导性,已于三年前废弃。”
赵蔓:“……”
她发现跟林竟沟通,比跟那个逻辑悖论电梯沟通还累。
“总之,快点准备,目标遗物特性:任何在镜子前说谎的生物,其谎言会以最具攻击性的方式具现化,并攻击撒谎者本人。很简单的小任务,带你走个流程。”赵蔓说完,转身就走,生怕再多待一秒,就会被林竟纠正她走路的姿势不够标准。
林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份被污染的文件。他沉默了三秒,最终还是将文件放进了桌边的“待销毁”碎纸机里。
“不合规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喃喃自语,然后开始检查自己单肩包里的“作案工具”:卷尺、标签机、白手套、水平仪、激光笔、高精度噪音检测仪……以及一本崭新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标签是“实习任务记录-001”。
古玩市场,三街14号,是一家名为“藏宝阁”的古董店。
店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穿着便衣的异管局外勤人员正在疏散人群。林竟和赵蔓穿过人群,走进店内。
店里一片狼藉。货架倒了,瓷器碎了一地。一个穿着马褂的店老板,正抱着头缩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他的头顶上,飘着一小片乌云,正淅淅沥沥地往下下着微缩版的冰雹,把他砸得嗷嗷直叫。
“怎么回事?”赵蔓问一个正在做笔录的同事。
“老板说他刚进了一批‘明代’的镜子,有个客人问他这是不是真货,他拍着胸脯保证‘如假包换,假一赔万’,然后……”同事指了指老板头顶的乌云和冰雹,“那个‘万’字,就变成冰雹砸下来了。”
林竟推了推眼镜,冷静地分析:“谎言的量级决定了具现化的强度。C级遗物,果然很直白。”
遗物本体是一面半人高的穿衣镜,镶着繁复的巴洛克风格雕花边框,镜面光洁如新,看不出任何异常。它就立在店铺的最里面,周围散落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几只凭空出现、正在互相啄咬的鸽子(“我发誓再也不放你鸽子了”的产物),一滩正在融化的金元宝(“祝您财源滚滚”的廉价版本),还有一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陀螺(“忙得我团团转”的实体化)。
“清场,准备‘概念雾化毯’,把它盖起来就行。”赵蔓下达指令,这确实是个简单的任务。
然而,意外总是在你认为一切尽在掌握时发生。
“等一下!大家不要走!宝宝们!今天的直播福利大放送啦!”
一个尖锐而充满活力的女声突然从门口传来。一个打扮精致、举着自拍杆的年轻女孩,无视了警戒线,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店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摄影师。
“喂!你不能进来!”外勤人员试图阻拦。
但已经晚了。
这个叫安妮的网红主播,一眼就看中了那面造型华丽的穿衣镜。她兴奋地跑到镜子前,将自拍杆调整好角度,开始了她的表演。
赵蔓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好!快拦住她!”
林竟却抬手阻止了她:“来不及了。规则已经启动。”
只见甜心安妮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充满感情的语调,对着镜子和手机镜头大声宣告:
“我,甜心安妮,我的生活完美无瑕!我每天都活在纯粹的、天然的幸福感中!我拥有数百万真心爱我、支持我的粉丝,他们爱的是我最真实的灵魂!我从不焦虑,从不悲伤,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个美丽的世界而欢呼雀跃!”
这是一句谎言。一句由无数个小谎言精心编织、虚构而成的,巨大、浮夸、堪称殿堂级的弥天大谎。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古镜的镜面,像水波一样剧烈地荡漾起来。
“嗡——”
一股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轰然爆发!
下一秒,无数只惨白的手臂从镜子里伸了出来,这些手臂像是没有骨头的塑料模特假肢,它们疯狂地抓向甜心安妮,口中发出重叠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唱:“安妮!我们爱你!爱你!爱你!”
“啊——!”安妮的完美笑容瞬间崩塌,吓得花容失色。
但这仅仅是开始。她脚下的地面,迅速被一层诡异的、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粉红色晶体覆盖,那是她所谓的“纯粹幸福感”的具现化,晶体正在快速蔓延,将地上的瓷器碎片和倒塌的货架都包裹、同化。
更可怕的是,店铺的空间开始扭曲,墙壁和天花板变得像塑料一样光滑,散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仿佛整个店铺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芭比娃娃玩具盒。
“遗物失控!能量等级正在从C级向B级攀升!”一个队员惊恐地大喊,他手中的探测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快!启动B级收容预案!”赵蔓一边下令,一边拔出了自己的配枪,那是一把可以发射“逻辑稳定弹”的特制武器。
但林竟却摇了摇头。
“没用的。”他冷静地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这不是能量问题,是逻辑问题。你用子弹去打一个‘概念’,就像用拳头去打一个‘比喻’,毫无意义。这个谎言太庞大了,它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逻辑环——‘完美的生活’。除非打破这个环,否则任何外部干涉都会被它同化成‘完美生活’的一部分。”
“那你说怎么办?”赵蔓急道,那些惨白的手臂已经快要抓住那个被吓傻了的女主播了。
林竟没有回答。他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那个被粉色晶体覆盖的区域。诡异的是,那些试图吞噬一切的晶体,在接触到他鞋底的瞬间,就自动退开了,仿佛遇到了某种天敌。
他走到已经快要被吓晕过去的甜心安妮面前,无视了那些在她身边疯狂挥舞的惨白手臂。
他看了一眼她还在直播的手机屏幕,弹幕已经炸开了锅:
“卧槽!这是什么特效?也太逼真了吧!”
“安妮快跑啊!这NPC要抓到你了!”
“这剧本谁写的?打赏一发火箭!”
林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失望的语气,对甜心-安妮说道:
“表演得太差了。”
安妮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什、什么?”
“我说,你的表演,”林竟指了指周围的恐怖景象,“缺乏真实感。你的尖叫很肤浅,你的恐惧很表面。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你不觉得羞愧吗?在如此逼真的场景里,你居然给出了如此业余的反应。”
安妮被说懵了。作为一个把“人设”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网红,这种对她“专业能力”的指责,竟然比死亡的威胁更能刺痛她。
“我……我没有……”她下意识地反驳。
求生的本能和维护“人设”的执念,在安妮的脑子里展开了天人交战。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问:“我……我说什么?”
林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话。他将笔记本递到安妮面前。
“照着念。记住,要投入你全部的情感,把它当成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谎言。”
安妮看着那行字,眼神从迷茫,到困惑,最后变成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转过身,面对着那面波光粼粼的、不断伸出手臂的镜子,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全都是假的!”
世界,安静了。
这是一个经典的“说谎者悖论”。
如果“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全都是假的”这句话是真的,那么这句话本身就成了假话。
如果这句话是假的,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全都是假的”就是一句谎言,意味着她接下来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可她什么都没再说。
这个无法自我判定的逻辑死循环,像一个高强度的电脑病毒,瞬间冲垮了“说谎的镜子”那本就不太稳定的底层逻辑。
镜子里伸出的惨白手臂,僵住了。
地上蔓延的粉色晶体,停止了生长,然后开始寸寸碎裂。
周围那塑料质感的“完美世界”,像玻璃一样轰然崩塌,露出了古董店原本的狼藉景象。
“咔嚓——”
那面华丽的穿衣镜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镜面中的波光迅速褪去,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暗。遗物,被强制休眠了。
安妮喊完那句话,就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赵蔓和她的队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林竟,只是平静地收回自己的笔记本,然后从包里拿出标签机,噼里啪啦地打出了一张新的标签。
他走到那面裂开的镜子前,将标签工工整整地贴在镜框的右上角。
标签上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