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阎罗”的御赐牌匾,被高高悬挂在了悬镜司最显眼的正堂之上。
鎏金大字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也让每一个进出衙门的缇骑校尉,都得把脖子缩紧三分。
这块牌匾,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彻底改变了悬镜司的气场。
以往这里是铁和血的天下,人人信奉拳头和刀子。
如今,所有人都得承认,最锋利的武器,可能藏在一个咳嗽不止的病秧子喉咙里。
沈辞并没有被这份荣耀冲昏头脑。
他将自己官署旁的一间偏殿要了过来,挂上了“问心阁”的牌子。
这里成了悬镜司里一个独立又神秘的所在。
没有刑具,没有卷宗库,只有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和几张用来分析案情的长桌。
楚云昭是这里的常客。
她亲眼看着沈辞如何将“无头新娘案”的所有线索,包括受害者信息、嫌犯侧写、作案逻辑,全部整理成条理清晰的图表,贴在墙上。
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办案方式,清晰,直观,充满了某种理性的美感。
“你在做什么?”楚云昭看着沈辞用朱笔在几个官员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忍不住发问。
“复盘,然后预演。”沈辞头也不抬,声音平稳,“吴言是个疯子,但能让他连续作案七次而未被察觉,说明我们内部的办案流程,有巨大的漏洞。”
他将几份悬镜司的旧档推到楚云昭面前。
“你看,我们的人习惯于寻找直接证据,刀、血、脚印。一旦现场被伪装,就会陷入僵局。我们缺少的,是分析‘人’的脑子。”
楚云昭看着那些图表,若有所思。
沈辞正在做的,是为悬镜司这台只会砍杀的机器,装上一个大脑。
一个姓沈的大脑。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
太师府。
气氛压抑得像是凝固的寒冰。
前任刑部侍郎张让被流放的文书,还摆在桌上,墨迹未干。
首座上的老人,当朝太师孔安,须发皆白,面沉如水。
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速度却越来越快,泄露了内心的烦躁。
堂下坐着的,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王朗。
王朗年约四十,面相儒雅,是太师最得意的门生。
“老师,不能再等了。”王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那个沈辞,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他破的不是案子,是规矩!今天他能用那套歪理邪说把一个画师送进天牢,明天就能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我们!”
“歪理邪说?”太师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厉色,“那套东西,能让皇帝赐下‘病骨阎罗’四个字,就不是歪理邪说。那是陛下亲手磨快的刀!”
在场的几个门生故吏,无不心头一凛。
他们都明白,沈辞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破了几个案子,而在于他得到了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成了一把悬在所有官员头顶,却又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利刃。
王朗站起身,走到堂中,躬身道:“正因如此,才要尽快将这把刀折断!甚至,让他反过来伤到持刀人!”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智珠在握的从容。
“学生已经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
“说。”
“沈辞的根基,在于他那套‘洞察人心’的妖术。百姓愚昧,官场多疑,最怕的就是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们不必跟他辩论案情,只需给他扣上一顶‘勾结邪教,修炼妖法’的帽子,便能让他万劫不复!”
王朗的计划很简单,却也最恶毒。
他顿了顿,继续剖析:“近来京郊有个叫‘无生教’的邪教,闹得人心惶惶,正好可以为我们所用。学生已经安排妥当,会制造一起命案,死状、现场,都与无生教的传闻一般无二。”
“最关键的是,学生会设法,在现场留下只属于沈辞的东西。”
太师的眉毛动了动:“什么东西?”
“他调理身体所用的药材。”王朗的唇边浮现一抹阴冷的弧度,“他那个药方子,是宫里御医特调的,其中几味药材极为罕见,整个京城,除了宫里和他自己,绝无第三处。只要在他的药渣里动动手脚,再‘恰好’在他府上失窃一枚贴身香囊,最后让这枚香囊出现在命案现场……”
后面的话,他不必再说。
在场的都是玩弄权术的老手,瞬间便明白了这其中的杀机。
栽赃嫁祸,最怕的就是证据链不完整。
可王朗这一计,从动机(修炼妖法获得力量)到物证(独一无二的香囊),再到舆论(利用百姓对邪教的恐惧),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太师捻动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点头:“死者,选好了吗?”
“选好了。”王朗应道,“户部的一个七品主事,叫钱林。此人无党无派,与世无争,跟沈辞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他死了,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邪教随机杀人,绝不会联想到党争,这样才更显真实。”
“好。”太师吐出一个字,重新闭上了眼睛,“做得干净些。”
“老师放心。”
三日后。
一桩离奇的命案,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京城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
户部主事钱林,被发现死于家中。
死状极其诡异,全身无任何伤口,面带微笑,仿佛在睡梦中死去。
而他的胸口,却用鲜血画着一个扭曲的、形似眼球的符文。
正是传说中“无生教”的标志。
刑部第一时间接手了此案。
王朗亲自带队勘察现场,很快,他便从床榻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枚掉落的锦缎香囊。
当着所有人的面,王朗打开香囊,一股独特的药草味飘散出来。
他“恰好”请来了一位对药理极有研究的老仵作。
老仵作闻了闻,当即脸色大变,说出了其中几味罕见的药材,并断言,这种配伍,与悬镜司沈主事日常所用调理身体的汤药,一般无二。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流言蜚语,像是长了翅膀的蝗虫,一夜之间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那个‘病骨阎罗’,原来是修炼了邪教的妖法,才能看透人心!”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神的人,原来是跟鬼做了交易!”
“怪不得他身体那么差,肯定是被妖法反噬的!”
悬镜司内,气氛同样压抑。
楚云昭一脚踹开问心阁的大门,将刑部送来的案情通报狠狠拍在桌上。
“欺人太甚!”她胸口剧烈起伏,怒不可遏,“这摆明了就是栽赃!冲着你来的!”
沈辞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份关于京城水利分布的图纸在看。
他抬起头,面色依旧苍白,情绪却没有任何波动。
他拿起那份案情通报,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从死者钱林,到现场的血符文,再到那枚“恰好”被发现的香囊。
楚云昭在一旁焦急地走来走去:“我们必须马上反击!我去查那个老仵作,他肯定被王朗收买了!还有那个香囊,你什么时候丢的?”
沈辞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卷宗上对现场的描述,看着那个用血画出的符文,看着死者“面带微笑”的死状。
许久,他放下卷宗,端起手边的温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平淡口吻,说了一句让楚云昭瞬间愣住的话。
“这个局,布得不错。”
“可惜,手法太业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