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体检官刚冲进内院,没过片刻,便又脚步匆匆地跟在一个身影后头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式常服,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身形清瘦,面容儒雅。
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
他一出现,高师校舍内所有的工作人员,无论原先在做什么,皆是神色一肃,猛然起立。
“廖先生!”
“廖公!”
所有在场的、负责招生的办事人员和文书,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全都“起立,恭敬行礼。
整齐划一的行礼声,让还在议论的学生们瞬间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来了!
胡中南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得分明,那体检官正跟在大人物身边,指着林征的方向低声说着什么。
完了……
胡中南下意识地扯了扯林征的袖子:“同……同志……这……这是惊动大人物了……你……你快……”
他想让林征快跑,可“跑”字又怎么说得出口?
然,同胡中南的惶恐不同。
林征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心,彻底放下了。
胡中南不认识,他林征,又岂会不认识?!
廖仲恺!
这位,才是黄埔军校真正的操盘手之一!
名义上,即将成立的军校,最高负责人是那个光头。
可论及在党内的地位、威望,以及对黄埔建校的实质贡献,眼前这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奔走筹款、殚精竭虑,被后世誉为“黄埔的慈母”!
这,是一位真正胸怀天下的革命者!
他要的,绝不是一群循规蹈矩的“书呆子”,而是能“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革命火种!
林征知道,他赌对了!
只要他言之有物,今日之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廖仲恺缓步上前,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林征。
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这便是久居上位的官威。
林征身旁,胡中南忐忑的心更加忐忑,心中隐隐有退缩之意。
可林征,却依旧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坦然回望。
“哦?”
廖仲恺心中咦了一声。
他看得出,眼前这青年的镇定,不是装的。
“就是你。”廖仲恺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说我的考官,‘破坏革命’?”
好家伙,一来就先摆官威吓唬人?!
林征心中了然,微微躬身:“学生林征,见过廖先生。学生不敢污蔑考官,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
廖仲恺的声调不变,“那事实就是,规矩就是规矩。黄埔建校,‘无规矩不成方圆’。”
他指了指那名体检官,又指了指胡中南:
“如果今日为你破例,明日为他破例,人人都来鼓噪喧哗,那黄埔,还招不招生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学生们都暗暗点头。
这才是大人物的考量,规矩大于一切。
胡中南不作声,心中难受。
林征却笑了。
“廖先生此言在理。”
“但学生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何为非常之时?”
廖仲恺饶有兴致地追问。
“先生明鉴!”
林征朗声道,“当下国弱民贫,军阀割据。
中山先生振臂一呼,欲建革命之黄埔!
此乃开天辟地之大事!
天下英才,无不翘首以盼!”
“这位同志,身高虽不足,然其千里赴穗,其心可昭日月!
学生能肯定,他绝非庸才,他日上了战场,必是杀敌之干将!
若仅因这区区几寸‘规矩’,便将这等人才拒之门外……那岂不是寒了天下有志之士的人心?!”
“好一个‘寒了人心’!”
廖仲恺的眼中,精光一闪。
“说得好。”
“可黄埔要的是革命将才,非口舌之才。你又何以断定,他就是‘人才’,而不是空有赤诚的‘庸才’?”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
周围的学生都为林征捏了一把冷汗。
林征坦然应道:“依学生所见,黄埔设校之本,正是为‘庸才’开智,为‘人才’点睛!”
“若连门都不让进,又何谈鉴别?”
“廖先生您奔走呼号,广开言路,当有容纳五湖四海之量。若黄埔只招收样样俱全的‘完人’,那……那还要我等‘学生’,何用?!”
“学生以为,今日黄埔招生,当行‘千金买马骨’之事!”
“千金买马骨?”
廖仲恺彻底被勾起了兴趣。
“正是!”林征道,“此乃黄埔第一次招生,万事开头难,流程不熟,在所难免。
当此之时,我等更应不拘一格,广纳天下英才,以示黄埔海纳百川之胸怀!
这,便是‘买马骨’!”
“待天下人见先生求才若渴,连‘身高不足’之士亦能破格录用,那些自认有才、尚在观望的‘千里马’,又岂会不纷至沓来?”
“至于‘规矩’,”
“招生之事,当徐徐图之。
待日后章程完备,再将规矩逐渐完善,亦不为迟。”
“……”
全场,鸦雀无声。
胡中南已经听傻了。
那名体检官更是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身高问题,能被这年轻人拔高到千金买马骨和黄埔未来的战略高度!
廖仲恺抚掌而笑。
“好好好!”
廖仲恺凝视着林征,足足三秒。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压抑不住的欣赏和激动,骤然爆发!
他猛地一拍巴掌,发出了与他清瘦身形不符的洪亮笑声:
“好!好一个‘还要我等学生何用’!”
“好一个千金买马骨!”
“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才是我黄埔要的‘革命精神’!
他转头对那体检官道:“你听到了?这位胡宗南同志,黄埔,破格录取了!”
“是!” 体检官哪还敢有二话,连忙低头。
胡中南心中更是激动。
来之前,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会以这么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进入黄埔!
他抬头,看向林征,那张脸,年轻,富有朝气,还有一种他看不透的气势!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日后,当与其多多接触!
另一边。
廖仲恺目光灼灼的看向林征。
心中满意。
越看越喜欢。
“你叫林征?”
“是,学生林征,湖北大别山人士。”
“读过什么书?!”
“学生自学,并无跟脚!”
“哦?!”
听到无跟脚这句话,廖仲恺来了兴致,便想考考林征,随口问了几个关于时局和三民主义的问题。
林征皆对答如流,甚至引经据典,见解独到,让廖仲恺连连点头。
问答完毕,此方喧嚣似乎都已远去。
廖仲恺看着眼前这个不卑不亢、见识卓绝的年轻人,心中的爱才之意已达顶峰。
可也就在这时。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用一种极其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林征。
“林征。你言必称革命,言必称先生。那我今日,便问你这最后一句——
你且说说,何为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