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东来居茶馆。
正午时分,这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一名穿着灰色长衫的说书人,正站在台前,一拍醒木,说得口沫横飞。
“各位看官,你们可知,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三位大人,今日就暴毙家中?”
他环视一圈,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神秘。
“天谴!是天谴啊!”
“那九公子,年仅八岁,倒行逆施,在麒麟殿上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此等暴行,人神共愤!上天看不过去,降下警示,先取走那三个助纣为虐之人的性命!”
台下一片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死得那么蹊跷!”
“太可怕了,那小公子就是个灾星啊!咱们咸阳要遭大难了!”
“再让他胡闹下去,下一个死的是不是就是我们了?”
恐慌,如同看不见的瘟疫,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放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独臂汉子站了起来。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像是刚从边关退役的老兵。
“老子在北疆跟匈奴人拼命的时候,那几个狗官正在咸阳喝兵血!倒卖军粮!”
“九公子杀的是贪官污吏,是国贼!怎么就成了暴行?”
说书人脸色一变。
还没等他开口,邻桌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就围了上来。
“嘿,你个残废,懂个屁!”
“就是!人家九公子是皇子,杀人那是看得起他!你个泥腿子在这里嚷嚷什么?”
“我看你就是那些贪官的同党!想为他们翻案!”
“对!打他!别让他跑了!”
老兵独臂难支,被推搡得连连后退。
茶馆老板提着一根木棍冲了出来,指着老兵的鼻子骂。
“滚出去!别在老子的店里找晦气!再不滚打断你另一条胳膊!”
老兵看着周围一张张或麻木、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个得意洋洋的说书人,转身挤出人群,萧索地离去。
角落里,一名锦衣卫默默将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身影一闪,消失在人群中。
……
淳于越府邸。
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淳于越半躺在床上,脸色依旧惨白得像纸。
一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激动地向他汇报城里的动向。
“老师!您听说了吗?现在全城都在传,说九公子是灾星降世,那三个小官就是被天谴死的!”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淳于越听完,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竟迸射出骇人的光彩。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嘴角又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但他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嘶哑,如同两块破瓦在摩擦。
“好!好啊!”
他一把抓住那年轻儒生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竖子猖狂,终有天收!”
“快!”
淳于越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立刻派人去陈留!联系王公!”
“再去琅琊!找那些旧族!”
“告诉他们,天时已到!始皇不在,暴君当道,民怨沸腾!正是清君侧,拨乱反正之时!”
年轻儒生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老师……这……这是谋逆啊!”
淳于越狠狠瞪了他一眼。
“糊涂!此乃匡扶大秦社稷!快去!”
“是……是!学生这就去!”
年轻儒生不敢再多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淳于越躺回床上,看着床顶,眼中满是复仇的快意。
“赢子夜……老夫等着看你众叛亲离,被万民唾弃的那一天!”
……
咸阳大狱,最深处。
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厚毯,熏香袅袅。
赢子夜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
在他面前,前太仆赢宗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说吧。”
赢子夜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声音含糊不清。
“宗亲大人,听说你养了八个外室,花的都是国库的钱。”
“她们的胭脂钱,比我这糕点还甜吗?”
赢宗闻言,魂飞魄散,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
“是……是臣一时糊涂!臣有罪!”
赢子夜又咬了一口糕点。
“光认罪可不够。”
“你把钱都花哪了,送给谁了,谁跟你一起分的。”
“说清楚了,本公子或许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赢宗身子一软,一股骚臭味传来。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宗亲颜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还有治粟内史张大人!他……他把边关的粮草换成沙子,我们三七分!”
“还有郎中令赵成!他……他让我帮他从宫里偷运兵器出去!”
“还有……”
就在这时,李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官帽都跑歪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语无伦次的赢宗,和旁边那个吃着糕点的孩童。
李斯心头猛地一颤,那股来自骨子里的寒意再次涌了上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他顾不上行礼,冲到赢子夜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
“全城都乱了!到处都是流言!”
“说您是灾星,说被罗网杀手杀死的张成三人,是遭了天谴!”
“城西的米价已经翻了三倍!十几家商铺都关门了!甚至有一群刁民围住了廷尉府,高喊着要、要严惩暴君!”
李斯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满是惊恐与绝望。
“公子,军心也开始不稳了!负责南城门防务的屯卫营里,已经有军官在私下议论了!”
“我们必须马上辟谣!把那些妖言惑众的刁民都抓起来!再不止住,大秦就要乱了啊!”
赢子夜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桂花糕,用餐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小手。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要崩溃的李斯,没有说话。
大狱里,只有李斯粗重的喘息声,和赢宗压抑的啜泣声。
“丞相。”
赢子夜终于开口了,声音奶声奶气。
“你说要抓人,要辟谣。”
“这咸阳城,有多少张嘴在说?”
李斯喉咙发干:“成千……上万。”
赢子夜天真地歪了歪小脑袋。
“那你抓得完吗?”
“就算你把今天说的人都抓了,明天呢?他们换个地方继续说,你怎么办?”
“堵得住东来居茶馆,堵得住西城勾栏吗?”
“堵得住一张嘴,堵得住全咸阳的嘴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盆盆冰水,把李斯浇了个透心凉。
他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
是啊。
民怨如水,只能疏,不能堵。
可如今这洪水滔天,要如何疏导?
“那……那可如何是好?”
李斯的声音里,带上了绝望。
赢子夜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
“谁说不好?”
他拍了拍李斯的肩膀。
“我觉得,好得很。”
李斯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青龙。”
赢子夜叫了一声。
锦衣卫指挥使青龙,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在。”
“传令下去。”
赢子夜的声音,在阴冷的大狱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锦衣卫,不必阻拦城中流言。”
“让他们说。”
“说得越大声越好,传得越广越好。”
“有敢阻拦流言传播者,视为与我为敌。”
轰!
李斯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不阻止?
还鼓励他们说?
这是疯了吗!
“公子!万万不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