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那场迅疾如雷霆的风暴,虽未亲眼目睹全过程,但那骤起的喧哗与死寂的收场,以及李璟世子近乎仓惶逃离时,在游廊尽头惊鸿一瞥的惨白面色,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董宜宁的心头。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听雪轩,春桃和夏荷担忧地围上来,她却只是摇头,将自己关在内室,倚着窗,望着庭院里那几株日渐繁茂的海棠。
傅晏礼为她斥责权贵、为她千里运糖、为她亲手种下荔枝苗……这些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温暖而清晰。可它们与今日前厅那无形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碾压式驱逐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他待她好,毋庸置疑。可这种“好”,究竟是什么?
是长辈对晚辈的照拂?还是……一种更复杂、更不容他人觊觎的独占?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心跳失序,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隐秘的悸动。
午后,谢灵儿过府来找她说话,带来了外面最新、也是最详尽的消息。
“宁儿,你是没看见,不,你肯定是没看见!”谢灵儿性子活泼,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满是后怕与惊叹,“那李璟,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温文尔雅的安郡王世子,被傅大人当众揭破老底,什么赌钱、占田、争妓子,连放印子钱逼死人的事都抖落出来了!我的天爷,傅大人就那么端坐着,语气平平静静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跟刀子似的,直接把李璟吓得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最后是连滚爬爬逃出去的!那些带来的贵重礼物都没敢拿!”
谢灵儿说得绘声绘色,小手拍着胸口:“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都说首辅大人对你……呃,对府上这位小姐的婚事,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手段更是……啧,反正经此一事,怕是再没人敢轻易登你们傅府的门槛提亲了。”
宜宁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上好的苏绣丝绢几乎要被拧出水来。她早知道结果,此刻听好友亲口证实,心中仍是巨震。
“他……他为何要如此?”宜宁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若觉得李璟不堪配,婉拒便是,何至于……要将人逼到如此境地?名声尽毁,前途堪忧……”
谢灵儿凑近了些,眨眨眼,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与了然:“这还不明白?傅大人这是杀鸡儆猴,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呗!我看啊,他这就是……”她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护食!”
“灵儿!”宜宁脸颊猛地绯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心却因这两个字跳得更快了。
“哎呀,我说真的嘛!”谢灵儿笑嘻嘻地,“你想想,傅大人位高权重,年近三十身边却连个通房都没有,清心寡欲得跟个得道高僧似的。如今府里就你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养女,及笄礼上又那般惊艳,引来狂蜂浪蝶,他能不急?能不动怒?要我说,傅大人这分明是……”
“别说了!”宜宁猛地打断她,心慌意乱地站起身,“我……我去问问叔父。”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急于求证、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揣测与禁锢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知道他亲口给出的理由,想弄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究竟处于何种位置。
她不顾谢灵儿在身后“哎,你别冲动”的呼唤,径直出了听雪轩,朝着前院书房走去。
书房外的回廊静悄悄的,当值的侍卫见到她,并未阻拦,只无声地行礼。傅忠正从里面出来,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躬身道:“姑娘,大人正在里面。”
宜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
书房内,熟悉的冷檀香混合着墨香萦绕。傅晏礼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正执笔批阅着公文。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更显得他神情专注,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沉肃。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抬头,只淡淡问:“何事?”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无波。
宜宁走到书案前,站定。距离他不过几步之遥,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以及紧抿的、显得有些薄情的唇瓣。
她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叔父,我……我听说了安郡王世子之事。”
傅晏礼执笔的手未停,朱砂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凌厉的批注,只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回应。
他这般浑不在意的态度,像是一点火星,溅入了宜宁本就纷乱的心湖。她攥紧了袖口,提高了些声音:“您为何要那样对他?即便他品行有瑕,拒了便是,何至于当众揭破,让他身败名裂?”
这一次,傅晏礼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冷静,看得宜宁心头莫名发虚。
“你在为他抱不平?”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意。
“我不是为他抱不平!”宜宁被他这话激得心头火起,连日来的委屈、困惑、还有那丝被强势掌控的不安,在此刻尽数爆发,“我只是不明白!您凭什么这样断我姻缘?就因为他有瑕疵?那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在您眼里,是不是就没有一个能入眼的?您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把我一辈子圈在府里?!”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傅晏礼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那动作慢得让人心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阴影将宜宁完全笼罩。
他盯着她,目光幽沉,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声音冰冽,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为你择选良人,护你周全,乃我分内之事。李璟之流,品性低劣,不堪托付。”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却从不问她的意愿!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宜宁口不择言,那句憋在心里许久、带着叛逆与划清界限意味的话,脱口而出:“您又不是我父亲!凭什么替我决定一切?!”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宜宁自己先愣住了。她看到傅晏礼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风暴凝聚,几乎要将她吞噬。
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危险而冰冷。
傅晏礼缓缓地,一步一步绕过书案,逼近她。他每靠近一步,宜宁就觉得周围的空气稀薄一分,冷意刺骨。
最终,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气,能看清他眼底那抹被狠狠刺伤的厉色。
他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后的狠绝?
“凭什么?”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凭我是傅晏礼,凭你住在我傅府,冠着我傅家的姓氏,受着我傅家的庇护——这理由,可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宜宁的心上。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硬如铁石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蛮横的占有与控制,所有的委屈、愤怒、还有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尽数化为冰水,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原来,在他心里,她始终只是他羽翼下的依附者,是他可以随意安排、不容置疑的所有物。什么温情,什么破例,或许都只是主人对宠物的纵容罢了。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房,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内,重归死寂。
傅晏礼僵立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冰冷的姿态,许久未动。
案头那方上好的和田玉镇纸,不知何时被他无意扫落,“哐当”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碎玉四溅,如同他此刻骤然被那句话刺破的、某些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东西。
他缓缓闭上眼,黑暗中,反复回响着她那句带着哭腔的、决绝的质问——
“您又不是我父亲!”
是啊,他不是。
那他,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囚她于羽翼,不愿她飞向任何他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割锯,带来绵密而尖锐的痛楚。
当晚,听雪轩与书房,两处灯烛皆亮至深夜。
宜宁抱着双膝坐在窗边榻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绣枕。委屈、伤心,还有一丝后悔口不择言的懊恼,交织在一起,让她心口闷得发疼。
而书房里的傅晏礼,则在一片黑暗中独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玉佩,眼前浮现的,却是她离去时那通红眼眶中,破碎又倔强的光芒。
第一次,他们之间竖起了冰冷的高墙。而某些一直被刻意忽略、压抑的情感,却在这激烈的碰撞中,悄然变质,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