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与外面百姓想象中的森严不同,反倒透着几分俗气的奢华。紫檀木的茶几上摆着细瓷茶盏,墙上挂着寓意“富贵牡丹”的工笔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熏香,混合着陈年木头和纸张的味道。
林澜垂手立在堂下,身上破烂的衣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他低眉顺眼,刻意收敛起所有可能引起误判的锋芒,心中却如同精密仪器般高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局势和这位徐知县。
徐天鸿四十多岁年纪,面团团一张脸,皮肤保养得极好,手指白皙肥短,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几乎要箍进肉里。他并没穿官服,只着一身带暗纹的青色绸缎便袍,更添了几分随意下的威压。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许久才抬起眼皮,扫了林澜一眼,那目光浑浊,却透着商人般的精明。
“林子珩?”声音不高,带着点慵懒的拖腔。
“罪民在。”林澜躬身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徐天鸿没让他起身,反而拿起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只竹筒,上边烫着三个字,正是林澜昨日售出的洁洁灵。他晃了晃,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东西,叫洁洁灵?你做的?”
“回县尊话,是罪民偶得古方,胡乱试制,登不得大雅之堂。”林澜谨慎地回答,将功劳推给虚无缥缈的“古方”,是当下最稳妥的选择。
“胡乱试制?”徐天鸿嗤笑一声,将竹筒放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能把这污秽之物,弄得比皂角还好用,你这‘胡乱’倒是颇有章法嘛。”
他站起身,踱到林澜面前,肥胖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本官听闻,你之前在集市上,用这玩意儿换了些银钱吃食?”
林澜心头一紧,知道戏肉来了。“是……罪民实在是饥渴难耐,才出此下策,望县尊恕罪。”他立刻做出惶恐状。
“下策?”徐天鸿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在他破烂的衣衫和沉重的木枷上停留片刻,“对本官来说,这或许是条上策也未可知。”
他停住脚步,语气变得不容置疑:“这方子,还有这制作的法子,你献于本官。念在你尚有几分巧思,本官或可关照一二,让你这流放之路,走得舒坦些。”
图穷匕见。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接索要核心利益。这就是权力最简单直接的运作方式。
林澜沉默着,大脑飞速计算。硬顶是死路一条。痛快交出,或许能换来一时安稳,但失去了唯一的价值,在这位贪婪的知县眼里,自己立刻就会变回那个可以随意处置的流犯,生死难料。必须保留一部分主动权,必须让对方觉得自己“有用”,而且有“持续的用处”。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诚恳:“县尊明鉴,此物制作,并非单靠方子。取材、火候、搅拌时机,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甚至……甚至可能产生毒秽之气。罪民实是饥渴难耐,冒险一试,侥幸成功,并非对县尊藏私,县尊您拿小可的配方,着人制作不成倒在其次,万一伤害了县尊大人贵体,可不是小可我的万死了。不如……不如由小可代为制作,定期将成品孝敬县尊,岂不稳妥?”
徐天鸿眯起了眼睛,盯着林澜,听他改为自称“小可”,眼神闪烁,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以及这背后的小心思。堂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半晌,徐天鸿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林澜的肩膀道:“你这?”
笑罢,他脸色一肃:“也罢。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每十日,交五十罐这等成色的洁洁灵上来。做得好,自有你的好处。若是敷衍了事,或者敢耍什么花样……”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小可不敢!定当尽心竭力!”林澜连忙躬身应下,背后惊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妥协,自己从此被绑上了徐知县的战车,或者说,成了他砧板上的一块肉。
“嗯。”徐天鸿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吧。需要什么材料,跟王师爷说,他会给你行些方便。”
离开县衙,重新回到流放队伍中,林澜的心情比去时更加沉重。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还获得了有限的“材料自由”,但他清楚,自己彻底暴露了,未来的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徐天鸿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绝不会满足于区区清洁液。
苏婉清看到他平安归来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他凝重的神色,知道事情绝不简单。林澜简略地告诉了她结果,隐去了其中的凶险,只说是知县看上洁洁灵,让他们定期制作。
“这……是福是祸?”苏婉清忧心忡忡。
“嘿,是祸躲不过。”林澜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声音低沉,“走一步看一步罢。”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押解的差役,尤其是那个头目,对林澜的态度明显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客气”,虽然依旧呼来喝去,但少了些随意的打骂。其他流人看林澜的眼神也更加复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余账房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
数日后,队伍总算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流民沟——一个位于山坳处的流放者聚居点,这里从许久之前就是一个村落,村民们不敢说安居乐业,也能做到自给自足。后来,就有骑着马的异族人挥舞着马刀来劫掠物资和人口,还有附近的山匪,也会时不时光顾。这里的边民曾经向县里报讯,却杳无回音,于是能跑的动的青壮都往关内跑了。此地屋舍破败、田地荒芜,便成了流放之地。
村庄目光所及,看不到像样的屋舍,只有一个个覆着枯草败叶的土包隆起在地面上,冒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那是此地特有的、半埋于地下的居所——地窨子。污秽、贫穷与绝望的气息,混杂着北方凛冽的寒气,几乎凝成了实质。管理此地的,是几个面色凶狠、如同牢头般的胥吏,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寒风中呵斥指挥。
流人们依据罪责与文书被分别安置,充军的不会在这里落脚,他们往下一站赶了;这里的村民,最大的罪过也就是缴不上捐税,被全家迁徙来此垦荒的,每家分得一个地窨子容身,虽破败,总算能遮蔽风寒。
像林澜和苏婉清这种摆明了是家族失势被清算,那文书内容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再加上林澜早期的那般古怪表现,他就应该被安排睡大街、睡水沟、睡雪地……最后客死异乡。实际上如果不是林澜的人格穿越过来,仅凭我们的林子珩林公子自己那份宁折不弯的书生意气,他其实也可以自己很好地导向这个结局。
幸而如今的林澜不仅顺从谦恭,更重要的是,他竟真能拿出些硬通货来。在这罪囚之地,能献给差役和胥吏的,不仅仅是态度,更是实实在在的银钱。这笔钱虽不多,但在这一群穷困潦倒的流人中,已足够扎眼。因此,他和苏婉清竟被格外开恩,分到了两个相邻的地窨子。
这两间地窨子挖筑在山坡背风处,低矮简陋,门是用粗陋的木板胡乱拼凑的,墙壁和屋顶糊着泥巴,嵌着草梗,依旧四处透风。但终究是半截身子埋在相对暖和的地里,比那直接暴露在风寒中的棚户强了太多。两人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冻得硬邦邦的土埂,算是一“墙”之隔,在这荒寒的绝地,成了彼此唯一能望见的熟稔身影。
安顿下来后,林澜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履行对徐知县的“义务”。他在聚居点边缘找到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垒起简易的灶台,在胥吏和差役明里暗里的监视下,开始收集无患子果核、干燥的艾草、相对干净的草木灰。苏婉清则默契地协助着他,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协调感。
“……本来最好的选择是使用动物油脂,但辽东天气寒冷,摄入油脂比起用作清洁,这个轻重缓急我们还是要拎得清……所以还是要尽快弄到更多无患子,或者找到替代品。”林澜低声嘟囔,又像是在对苏婉清解说。洁洁灵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拿出来交换的东西,是获取食物、改善处境的关键,除此之外,还有徐县令的盘剥。
苏婉清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忧色:“我方才四处打听了一下,这里的人都说无患子在这片山里不算常见,要到更南边的山谷才多。偶尔有货郎带来,价格也不便宜。”
果然。林澜的心沉了沉。原料限制是规模化生产的第一道坎。他必须找到本地更容易获取的、具有类似效果的植物。接下来的几天,林澜在完成胥吏分派的砍柴、拾粪等强制劳役的间隙,像个植物学家一样,在聚居点周围的山坡、溪边仔细搜寻。他辨认着各种草木,回忆着林子珩的知识碎片和现代植物学的常识,尝试捣碎、浸泡,测试其清洁效果。
这个过程缓慢而充满不确定性。许多植物要么无效,要么有刺激性,甚至有毒。苏婉清则利用女性身份,小心地向聚居点里一些看起来相对和善的老人打听本地常用的洗涤植物,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比如某种榆树皮泡水有些粘滑,某种叫“灰灰菜”的野草汁液可以去油。
就在林澜忙于搞“技术革新”时,麻烦已经找上门来。
这天下午,林澜正在溪边测试一种新发现的、带有皂苷的野生藤蔓汁液,苏婉清在一旁帮忙清洗捣药的石臼。三个穿着破烂但膀乍腰圆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为首是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
“新来的?”刀疤脸一脚踢翻了林澜盛放藤蔓汁液的破陶碗,浑浊的液体洒了一地。他抱着胳膊,斜睨着林澜,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懂不懂这里的规矩?在这片地上找食儿吃,得先交孝敬!”
林澜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们。他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示弱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几位大哥,”他尽量让语气显得不卑不亢,“我们刚来,身无长物,只是在找些野草试试,看能不能洗洗衣服。”
“洗衣服?”刀疤脸嗤笑一声,目光淫邪地转向一旁的苏婉清,“这种破烂地方,衣服有什么好洗?我瞧这细皮白肉的小姑娘倒生的俊俏,这么脏兮兮的可不成,要我们哥几个帮她好生洗洗才是呀,哈哈哈哈……”他身后的两个混混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苏婉清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抓住了林澜的胳膊,身体微微颤抖。
林澜的心猛地收紧,怒火上涌,但理智告诉他,硬拼毫无胜算。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搬出徐知县?对方未必吃这套,反而可能激怒他们。拼命?那是显而易见的自讨苦吃。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刀疤脸的手即将伸向苏婉清时,一个如同闷雷般低沉、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在一旁炸响:
“王老四,皮又痒了?”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无形的压力,让那三个混混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闪过惊惧。
林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之外。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豹头环眼,面色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直划到嘴角,仿佛将一张脸劈成了两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鸳鸯战袄,虽然破旧,却浆洗得干净,穿得一丝不苟。腰杆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的青松,与周围萎靡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锐利、沉静,看人的时候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带着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陈……陈老大”刀疤脸王老五的气势瞬间垮了下去,脸上堆起谄媚而惶恐的笑,腰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哈哈,您老……您老怎么到这边来了?”
被称作陈老大的汉子根本没抬眼夹他,目光先是在受惊的苏婉清脸上停留一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随即落到林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那被踢翻的破碗和洒落的藤蔓汁液上,眉头紧紧锁起,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之色。
“哼,读书人,”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武人特有的、对文人的轻视,“不去读你的圣贤书,倒学起娘们儿,鼓捣这些草根树皮,不务正业!”
这话语气很冲,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过来。若是之前的林子珩,或许会感到羞辱,继而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此刻的林澜,却从这鄙夷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基于自身强大实力和信念的直率,甚至……可能还有一丝哀其不争?
林澜没有动怒,反而迎着陈老大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反问了一句:“这位陈爷,不知您以为,在这流放之地,何为正业?是空谈早已无人聆听的圣贤之道,还是如眼下这般,设法弄些草根树皮,让自己活得干净些,少生疾病,少受些地痞无赖的欺凌?”
他这话语气平和,没有针锋相对,更像是一种真诚的请教,却恰好点中了现实的核心。
陈老大明显愣了一下,豹眼圆睁,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弱、正在鼓捣“娘们儿玩意”的年轻人,会如此镇定且犀利地反问。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诸如“大丈夫当持剑卫道”“岂能沉溺于琐碎”之类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林澜那双眼睛,清澈,平静,没有读书人常见的迂腐或怯懦,也没有市井之徒的狡黠,反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类似于军中匠师钻研器械时的专注与笃定。
这眼神,让他准备斥责的话语失去了力量。是啊,在这鬼地方,圣贤书填不饱肚子,而干净……他瞥了一眼苏婉清那双虽然粗糙但洗得干净的手,又想起缺医少药的聚居点里那些因污秽生病、哀号而死的流人,不得不承认,能让自己活得干净点,少生病,确实是最实在的“正业”之一。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把胸中的郁闷吐出,不再看向林澜,转而盯着王老四一众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滚远点!再让某家看见你们欺负人,打断你们的狗腿!”
“是是是!陈老大息怒!我们这就滚!这就滚!”王老四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带着两个手下一溜烟儿地跑了,比来时快了数倍。
危机解除,林澜暗暗松了口气,对陈老大郑重地拱手行礼:“多谢陈爷出手解围。”
陈老大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扫过林澜那些瓶瓶罐罐和捣药的工具,语气依旧生硬,但之前的鄙夷似乎淡了些:“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地方龙蛇混杂,你们……好自为之罢。”说完,不等林澜再说什么,便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山岳,与这片绝望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苏婉清看着陈老大远去的背影,抚着胸口,心有余悸:“这位军爷……好重的煞气,却……好像不是坏人。”
林澜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杂乱的棚户区深处。他低声道:“这应该是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而且……他厌恶‘不务正业’,但更厌恶恃强凌弱。”
地痞的骚扰只是个小插曲,但陈莽的出现,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澜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信奉最原始丛林法则的地方,科学技术依然是生产力,但只是软实力,一旦缺乏硬实力的保护,便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他急需要一把剑,一把能震慑宵小、守护劳动成果的剑。
这把剑,或许就是这个山一般的汉子,这个对“奇技淫巧”不屑一顾,却坚守着某种底线的退伍老兵。
只是,该如何赢得这把骄傲而锋利的“剑”的认可?直接以利诱之?恐怕会被他嗤之以鼻。林澜蹲下身,捡起那个被踢翻的破碗,看着碗底残留的一点藤蔓汁液。或许,答案不在言语,而在于行动。他需要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这位老兵亲眼看到,他这些“草根树皮”里蕴含的力量,并不仅仅是让自己“干净些”那么简单。这种力量,或许可以修复破损的甲胄,或许可以打造更锋利的工具,甚至……在关键时刻,成为守护生命的屏障。
他看着手中那点绿色的汁液,又望向陈莽消失的方向,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心中成形。下一步,他不仅要找到稳定的洁洁灵配方,更要设法让这位老兵看到他林澜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一个会鼓捣“娘们儿玩意”的落魄书生。而这第一步,或许可以从修复一件对于老兵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物品开始——比如,他腰间那把看起来有些年头、刀鞘破损的旧腰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