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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接下来的几天,清平县主的好转,成了靖王府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鲜事。

她不再终日卧床,而是会在碧云的搀扶下,坚持在自己的小院里走上几圈。起初是十几步便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后来渐渐能走完一整圈的回廊。她依然不怎么说话,眼神多数时候也是空洞的,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想要活下去的倔强,却像初冬寒风中兀自挺立的枯枝,无声而有力。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里议论,都说县主落水一场,仿佛把脑子里的浑浊气给冲掉了一些,虽然还是痴痴的,但总归是有了几分生气。

只有赵清许自己知道,她是在与时间赛跑。

每多走一步,身体里就多一分力量;每多喝一碗苦涩的汤药,就为十天后的相国寺之行多积攒一分资本。她的灵魂像一个冷酷的监工,驱使着这具孱弱的身体不断挑战极限。

这天午后,她刚结束了例行的复健行走,坐在廊下的暖阳里,由着碧云给她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却暖不透那颗因背负着太多秘密,而日渐沉重的心。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碧云连忙起身行礼:“王爷。”

赵清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她抬起头,循声望去。

逆着光,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正向她走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清癯,眉眼间与赵清许有几分相似,只是鬓角已染上了些许风霜。他没有寻常王爷的雍容华贵,眉宇间反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像是一幅被岁月蒙上了尘埃的山水画。

这便是她的父亲,靖王赵循。一个在皇权斗争的旋涡中,被消磨了所有棱角,只求偏安一隅却不可得的可悲之人。

「今日感觉如何?」靖王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而温和,他俯下身,习惯性地想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赵清许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距离感的温暖。

自从原主痴傻后,这位父亲便很少再与她有亲昵的举动了。不是不爱,而是不知该如何去爱。一个无法回应你的孩子,对任何一个父亲而言,都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好。」赵清许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纯净而无思。

靖王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中五味杂陈。他听王妃说了,清许最近有了些好转,甚至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当他真正面对这双依旧空洞的眼眸时,那丝希望又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半灭。

「听碧云说,你每日都坚持走路?」他没话找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

赵清许点了点头。

父女二人,一站一坐,一时竟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沉默。

她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深爱着她,却又因她的痴傻而备受煎熬。而她,怀揣着足以颠覆整个王府命运的秘密,却不得不对他扮演一个懵懂的孩童。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心与心之间,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爹……」赵清许忽然开口,声音细弱得像猫叫。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他。

靖王的身子猛地一震,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切地追问:「清许,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赵清许抬起头,迎上他激动的目光,重复了一遍:「爹。」

这一次,清晰而肯定。

靖王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一个在朝堂上受尽冷眼、在皇兄面前忍气吞声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女儿一声简单的呼唤,而险些失态。他激动地握住赵清许的肩膀,连声说道:「哎!哎!爹在!爹在这里!」

赵清许的心,被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狂喜,与疼爱狠狠地刺了一下。一股酸涩涌上鼻腔,她差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一切和盘托出。

但她不能。

理智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那股冲动。她死死地掐住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爹,」她看着父亲,眼神努力装出几分孩童般的向往和祈求,一字一顿地说道,「去……寺里……拜拜」

靖王脸上的笑容,在她这句话出口后,慢慢地凝固了。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想去相国寺?」

赵清许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期盼。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符合她人设的请求了。听母亲念叨,便心生向往,想要去祈福,合情合理。

然而,靖王的第一反应,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的眉头重新蹙起,那股郁结之气又回到了脸上。他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重:「不行。你身子刚好,外面风大天寒,相国寺人多嘴杂,万一冲撞了你,或是过了病气,如何是好?」

他的关爱,此刻却成了她计划路上最坚固的壁垒。

「不……」赵清许急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抓父亲的衣袖,这是孩童表达恳求时最本能的动作。

靖王心疼地看着她,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柔声劝道:「清许,听话。想祈福,爹让你娘在府里的小佛堂给你点长明灯,一样的。你想拜哪路菩萨,爹都给你请回来,好不好?」

「不!去……寺里」赵清许固执地摇头,除了这两个词,她再说不出别的话。她的词汇库必须符合她的人设,这让她无法辩解,无法说明,只能用最原始的、笨拙的方式坚持。

靖王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既心疼又无奈。他何尝不想满足女儿这难得的请求?可是,他的处境,让他不得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靖王府如今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是风雨飘摇。皇帝的猜忌,朝臣的疏远,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一家牢牢困在这京城之中。他自己早已被削了实权,形同圈禁,连带着家人出门,都需处处小心,生怕落人口实。

带一个痴傻的女儿去香火鼎盛的相国寺,万一她当众失态,言行有异,岂不是又给那些政敌递上了一把攻讦他的刀子?

到那时,一顶家教不严,言行无状,有损皇家颜面的帽子扣下来,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不敢冒险,也冒不起这个险。

「清许,这件事,没得商量。」靖王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试图用父亲的威严来结束这场对话。

赵清许抓着他衣袖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绪。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瓷娃娃。

方才因一声爹而点亮的眼眸,此刻又重新归于死寂。

这种沉默,比任何哭闹都更让靖王心痛。

他心中一慌,感觉自己好像亲手掐灭了,女儿身上好不容易才燃起的一点火苗。他蹲下身,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女儿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就在他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想要将她拉入怀中安慰的那一刻;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与绝望,如同潮水般,毫无征兆地涌入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种想法,也不是一句话语,而是一种强烈到,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情绪洪流。在那洪流之中,他仿佛看到了无边的大火,听到了凄厉的哭喊,感受到了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彻骨的冰冷与孤独。

「我不想死」

一个飘忽绝望的念头,像一颗流星,划过他混沌的脑海。

靖王猛地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过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依旧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任何异常。方才那股感觉,是错觉吗?是自己最近心力交瘁,产生的幻象?

可是,那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让他心悸。

他再次看向女儿。她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小小的身子,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了。

他总想着保护她,将她圈禁在这安全的王府里,却忘了,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渴望着外面世界的孩子。一场大病,死里逃生,或许让她对生命有了不一样的、本能的渴望。她想去寺庙,也许不仅仅是想玩,而是真的想去为自己的生命祈求一份神明的庇佑。

这是她劫后余生,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请求。

而自己,却因为那些该死的、虚无缥缈的政治考量,如此冷酷地拒绝了她。

一股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

他赵循,连女儿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无法满足,还算什么父亲?

靖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重新握住女儿的手,这一次,坚定而温暖。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爹……爹带你去。」

赵清许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又重新亮起了一丝微光。

靖王看着那点光,心中一酸,却也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慰藉。他站起身,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先好好休养,等佛诞日那天,我让你娘,带你一起去。但是你要答应爹,到了外面,要乖乖听话,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娘,知道吗?」

赵清许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靖王看着那抹笑容,只觉得满院的萧瑟,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融化了。他转身离去,步履竟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赵清许站在原地,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

她缓缓地摊开自己被掐得发白的手心,那里,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刚才,在绝望之中,她赌了一把。

她将自己对灭门之祸的恐惧与绝望,凝聚成情绪,向着与自己有血脉联系的父亲,毫无保留地投射了过去。

她成功了。

父亲虽然没听到具体的内容,却感受到了她的情绪。那份绝望,动摇了他的决心,让他最终选择了妥协。

这一局,她又赢了。

可是,赵清许的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她赢的方式,是利用了父亲对她最深沉的爱与愧疚。

这份胜利的背后,是沉甸甸的欺骗。

她望着天边那轮苍白的冬日,心中默念:

爹,请再等等。总有一天,我会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您。

在那之前,请原谅女儿这不得已的隔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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