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天色将暮未暮。沈惊蛰刚结束一套在阳台完成的、悄无声息的格斗基础训练，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冲了个凉水澡，试图用物理的冰冷来镇压内心那份因环境改变而隐隐滋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松懈感。
当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听到了门外钥匙转动的声音。
动作瞬间定格，毛巾停留在湿发上，全身肌肉下意识地重新绷紧。她像一尊骤然进入警戒状态的石像，立在客厅与玄关的交界处，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正在开启的门。
林知夏推门而入，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型行李箱。她穿着一件浅咖色的风衣，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温和。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眼神戒备的沈惊蛰，她似乎并不意外。
“沈警官。”她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声音依旧平稳。她弯下腰，熟练地换好拖鞋，将行李箱靠墙放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出差归家。
“林医生。”沈惊蛰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放下毛巾，站直了身体，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沉默寡言、难以接近的样子。刚刚那一瞬间的僵硬仿佛从未发生。
“周末还好吗？”林知夏脱下风衣挂好，里面是简单的针织衫和长裤，她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像是随口的寒暄，但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惊蛰的脸庞，观察着她的气色和精神状态。
“还好。”沈惊蛰的回答简短至极，避开了实质内容。她无法告诉林知夏，她在这里度过了近两年来第一个没有依靠药物、也未曾被噩梦彻底吞噬的夜晚，这本身就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林知夏没有追问，她喝了口水，视线转向客厅角落那个依旧鼓鼓囊囊的黑色旅行包。“东西还没整理？”
“嗯。”沈惊蛰应了一声，没有解释。这仿佛意味着随时可以离开，给她一种虚幻的控制感。
“也好。”林知夏点点头，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异议，“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她放下水杯，走向自己的主卧，“我收拾一下，半小时后，我们开始第一次‘住所内咨询’。地点就在客厅。”
门轻轻关上，将空间重新划分为明确的“她的”和“我的”。
沈惊蛰站在原地，听着主卧里传来隐约的、收拾行李的细微声响，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林知夏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两天她独自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感，但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正常”的参照——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着维持表象。
半小时后，林知夏从房间出来，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那支熟悉的钢笔。她在沙发的一端坐下，示意沈惊蛰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这里不是诊所，我们可以稍微放松一点。”林知夏开口，语气比在诊所时少了几分公式化，但专业框架依旧清晰，“我们先回顾一下这个周末，说说你独自在这里的感受。任何感受都可以，包括不适。”
沈惊蛰沉默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支已经有些蔫了的郁金香上。她该如何描述？描述那短暂却珍贵的安眠？描述那无处不在的、被她小心翼翼防备着的触发点？还是描述这种寄人篱下、连呼吸都需要控制的拘谨？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表层的答案：“环境很好，很安静。”
林知夏没有记录，只是看着她：“安静，对你而言，是放松，还是另一种压力？”
沈惊蛰的心微微一紧。她总是能轻易看穿伪装。“……都需要适应。”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嗯，适应是第一步。”林知夏没有逼迫，转而问道，“睡眠情况呢？有没有记录？”
接下来的咨询时间，就在这种一问一答、时而顺畅时而阻滞的过程中进行。林知夏的问题精准而克制，始终围绕行为观察和情绪识别，避免直接触碰核心创伤。沈惊蛰的回答则像经过加密的电报，简短、防御性强，偶尔流露出的一丝真实情绪也会被她迅速掩盖。
咨询结束的钟点刚到，林知夏便合上了笔记本，干脆利落。“今天到这里。晚上我做饭，算是……欢迎室友。”她站起身，语气轻松自然，试图将氛围从治疗的严肃中拉回一点点日常的轨道。
沈惊蛰有些愕然。协议里并没有包含共餐的条款。她张了张嘴，想拒绝，但“欢迎室友”几个字，带着一种她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度，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林知夏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转身走进了厨房，系上了围裙。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洗切食材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声响。
沈惊蛰坐在客厅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她听着厨房里的动静，鼻尖渐渐萦绕起食物烹饪的香气。这感觉陌生而奇异，坚硬的心防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软化。
晚餐很简单，两菜一汤，清淡可口。两人对坐在餐桌旁，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
“味道还行吗？”林知夏打破沉默。
“很好。谢谢。”沈惊蛰低头吃着饭，动作机械。
“赵叔叔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了，”林知夏状似无意地提起，“问起你的情况。”
沈惊蛰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我说你正在按计划适应环境。”林知夏看着她，“他还说，王所长那边，说要给你换个新的工作岗位，可能下周会找你。”
沈惊蛰心中一阵苦涩，新的工作岗位只能是那个了，她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工作是康复的一部分，”林知夏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平静地说，“在任何岗位上，都能体现价值。”
晚饭后，沈惊蛰主动收拾了碗筷，这是她表达感谢和维持界限的方式。林知夏没有阻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着一本专业期刊。
当沈惊蛰擦拭完料理台，走出厨房时，看到林知夏正微微蹙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
“你……”沈惊蛰下意识地开口，却又立刻停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关心，这超出了协议的范围。
林知夏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没事，有点累。周末参加了个学术会议，连轴转。”她放下期刊，站起身，“我准备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走向主卧，在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客厅中央的沈惊蛰，补充了一句，声音温和：“晚上如果有什么情况，我的房间不反锁。”
说完，她便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沈惊蛰一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饭菜香和林知夏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安定气息。那句“我的房间不反锁”，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还是一种职业性的保障？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目光扫过这间整洁、温暖，却处处透着界限的公寓，最后落在自己那间次卧紧闭的房门上。
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高度结构化的治疗环境。林知夏不是亲人，只是一个恪守职业道德的医生。这一切都清晰无比。
可是，为什么当她听到主卧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响动，当她知道自己并非完全独自一人面对漫漫长夜时，那颗一直悬在深渊边缘、冰冷而僵硬的心脏，竟会感受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落地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丝不该有的依赖感狠狠掐灭，转身，坚定地走向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
界限必须清晰。
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