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色,总该是带着几分暖意的,像故人的手轻轻拂过鬓角。可今夜的月亮不是,它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圆的近乎苛刻。清灰泼洒下来,落在身上竟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人从头到脚都冻透。
我站在院中那株白玉兰树下已经很久了。久到身上的裙裾被夜露打湿了一角。久到四肢百骸都泛起麻木的凉意,却浑然不觉。
树,是楚君泽亲手栽的,只因凌翎喜欢。从前每到花期,满院都是清雅的香。那时我总觉得,连花香里都带着替身的屈辱。可如今花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夜空。倒像是我此刻的心境,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姑娘,夜深了,露重。”
秋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一件带着她体温的薄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毛茸茸的边缘蹭过脖颈,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回屋歇歇吧,仔细冻着了。”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那轮圆月上,月亮里仿佛有个漩涡,正一点点将我的魂魄抽离出去。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秋月的叹息,风吹过枝桠的轻响,甚至远处宴饮传来的隐约丝竹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
秋月见我毫无反应,终究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脚步声轻轻远去了,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人冰冷的月亮。
泪水是什么时候滑落的?我也不知道,直到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到下颚,再滴落在手背上,我才迟钝的感觉到一丝湿意。可我心底却没有任何波澜,既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委屈,就像这泪水不是从我眼里流出来的,只是天上下的另一种雨。
我就这么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月光下的雕像,任由思绪飘向虚无。或许,就这样站到天明,站到身体彻底僵硬,也算是一种不错的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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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君泽推开凌翎院中的雕花木门离开时,身上还带着宴席上的酒气和脂粉香。凌翎温柔的笑语仿佛还在耳畔,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午夜梦回都在渴求的温暖。可不知为何,那温暖却像隔着一层琉璃,看得见,摸不着。
“王爷,不再多陪凌翎姑娘一会儿吗?”守在门外的侍卫低声问道。
楚君者没有回答,只是皱了皱眉,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没有走向他的主院,反而拐了个弯,朝着那个他本该彻底遗忘的方向走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凌翎回来了,那个替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该做的是彻底斩断这层虚假的联系,让一切回到正轨。
可方才在宴席上每一次举杯,每一次回眸,眼角的余光总会不受控制的飘向那个偏僻的院落,那里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他心烦意乱。
走到院门前,他迟疑了片刻。门,没有锁,虚掩着,仿佛在无声的邀请,又像在无声的嘲讽。他终究还是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院子的寂静。楚君泽抬眼望去,心脏猛的一缩。
月光下,那株光秃秃的白月兰树下,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裙裾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欲飞却折了翼的蝶。她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仰望着天空,姿态孤绝的让人心头发紧。
那不是凌翎的影子,这一刻,楚君泽无比清新的意识到,凌翎的美是温润的,像春日暖阳。而眼前的人,她的美带着一种破碎的,近乎病态的脆弱,像寒冬里一枝即将被冻折的梅。
可她脸上的神情…楚君泽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一种极致的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般,眼神涣散,没有任何焦点。眼眶里氤氲着水汽,却不是嚎啕大哭的悲切,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连哭泣都觉得多余的悲凉。
这神情~像极了当年,像极了凌翎坠崖后,他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时,那种世界崩塌,万念俱灰的模样。
一股莫名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猝不及防的缠上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迈开脚步,朝着她走了过去。
她离得很近,见到他能看清她纤长的睫毛上粘着的细小露珠,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不同于凌翎的香气。可她,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望着月亮。
楚君泽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微微钝住了。她的皮肤很凉,带着夜露的湿意。那点冰凉透过指尖传来,竟让他心口一阵发闷。
“在想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和:“如此悲伤…”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有什么资格问?有什么资格关心?她的悲伤难道不是拜他所赐吗?他将他囚禁在这金丝笼中,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如今正主归来,他又何必假惺惺地来探寻她的心事。
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凉的泪水,正源源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浸湿了他的指腹。
就在这时,她幽幽的开口了,声音轻的像一缕烟,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那低低的呢喃,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孤寂与惆怅。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在楚君泽的心上。
这首词 他曾在无数个思念凌翎的深夜里读过,可从未觉得如此刺耳。
鬼使神差的他接了下去,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说完 他自己都愣住了,他怎么会…
她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的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细针,精准的刺破了他心中勉强维持的平静。
楚君泽看着她脸上蜿蜒的泪痕,手不受控制的抬起,想要为她拭去,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作祟。
“你…”他艰难的开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你恨我吗?”
问完这个问题,他立刻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可笑了,他怎么可能不恨?恨他的掠夺,恨他的囚禁,恨他将她当做一个没有灵魂的替代品。可他又害怕听到那个肯定的答案,仿佛只要她说出“恨”,他就会彻底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茫然的反问:“何为恨?”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询问一个最简单的词汇。
楚君者被他问的一窒,是啊,何为恨?是他对那些伤害凌翎的人的滔天怒火?还是…他此刻心中这种复杂到难以名状的滋味。
“恨…就是怨怼,是不甘,是被伤害后的刺痛。”他低声声解释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你…没有这些感觉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试图从她空洞的眼神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哪怕是恨,也好过这死水一般的平静。
她微微偏过头,似乎在认真思考。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柔和而脆弱的轮廓。良久,她才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怨什么?不甘什么?我只是一个工具,不应该有这些情绪。”
“工具”二字,像两把碎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楚君泽的心脏。他猛地抽回手,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闷的发疼。
他想反驳,想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苍白而无力。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如何将她带回王府?如何命令她模仿凌翎的穿着打扮,如何在她流露出自己的性情时冷漠斥责,如何在凌翎归来后,用最冰冷的语言告诉她:“你该退场了。”
是啊,是他亲手将她定义为一个工具,一个没有灵魂,不需要情绪的替代品。如今,她真的如他所愿,将自己看作一件工具,他又有什么资格感到刺痛?
楚君泽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她,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短暂的对话,也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存在。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月亮,再次发出一声机不可闻的叹息。然后转过身,失魂落魄的朝着屋子走去。
她的步伐很慢、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背影单薄的让人心惊。
楚君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开口叫住她,喉咙却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她抬手推开了屋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紧接着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轮依旧冰冷的圆月。
楚君则僵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夜风吹过 带来更深的寒意。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句话。
“我只是一个工具,不应该有这些情绪。”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烦躁,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他一直视为替身的女人,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方式,从他的生命里剥离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翻涌,对着暗处沉声说道:“去,让林老明日一早过来,给侧妃瞧瞧。”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切。
暗处的郑前应了一声,脚步声轻得像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楚君者依旧站在那里,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月光在他俊美绝伦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林老的到来能改变什么。他只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种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却无力挽回的感觉,让他几乎要发疯。
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屋外,是他和那轮冰冷的月,以及满院化不开的沉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