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市井的喧嚣、旁人的目光和初升的朝阳;门内是森严的寂静、冰冷的青石板和弥漫着的、若有似无的肃杀之气。
楚惜墨的心跳尚未平复,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景渊身后。玄色的锦袍下摆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微微晃动,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和隐含力量的线条。他走得并不快,却自带一种迫人的气场,让沿途遇上的所有胥吏、衙役都瞬间屏息凝神,垂首躬身,退避一旁,不敢有丝毫怠慢。
无人敢对跟在他身后的、穿着怪异仵作服的楚惜墨投以过多的好奇目光,尽管他们的眼角余光里充满了惊疑和探究。
楚惜墨低垂着眼,努力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但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起来。她注意到廊庑的雕刻,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的淡淡墨香与衙署特有的陈旧气息,注意到前方那人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清冽的松柏冷香,与他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萧景渊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为何会破例带她进来?是因为她刚才那番关于骨骼的言论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还是因为他本就对百花楼白骨案极为关注,任何一丝可能都不愿放过?或者…与昨日她父亲之死有关,他想从她这里探知什么?
各种可能性交织,让她心中的警惕弦绷得更紧。
穿过几重庭院,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疏,环境也愈发幽静。最终,萧景渊在一处独立的堂廨前停下脚步。匾额上写着“检视廨”三个苍劲大字,这里显然是大理寺内专门负责检验勘验之所。
门口守着两名护卫,见到萧景渊,立刻抱拳行礼。
萧景渊并未立刻进去,而是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楚惜墨身上。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方才所言,观察入微,倒有几分道理。”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但验骨非儿戏,更需实据。本官给你一个机会。”
他抬手,指向廨内:“廨内存有百花楼掘出的部分骸骨。一炷香内,找出你能看出的所有信息。若言之有物,便可留下协助;若只是夸夸其谈……”他顿了顿,未尽之语里的寒意让楚惜墨脖颈后的汗毛微微立起。
“民女明白。”楚惜墨稳住心神,恭敬应道。这是考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萧景渊微微颔首,率先步入检视廨。
廨内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一股石灰和草药混合的气味,用以掩盖腐败气息。四周靠墙立着多排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规格的箱箧、布袋,都贴着标签。中央是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案,此刻上面正摆放着几具灰白色的骨骸,有些散乱,有些还勉强保持着人形,森然的白骨在昏暗光线下透着诡异的气息。
即便楚惜墨见惯了尸体,面对这几具承载着无数未知故事的白骨,心头也不由得一紧。她能感觉到身后萧景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与评估。
她没有犹豫,走到木案前。案旁备有清水、皂角、粗布手套以及一些基本的测量、清理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那副过于宽大的粗布手套,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现代法医的职业本能压倒了一切紧张和不安。
她首先整体观察了几具骸骨的状态、颜色、风化程度,初步判断埋藏环境和大致时间。然后,她选择了其中一具保存相对完整的骸骨开始。
她的动作小心而谨慎,却又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熟练和专注。她先是仔细清理骨骼表面的附着物,然后用软尺测量着颅骨、四肢长骨的长度,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骨骼的每一个关节面、每一处隆起和凹陷。
萧景渊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沉默地看着。他看到这个瘦小的少女一接触到骨骼,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之前的惶恐和刻意伪装出的镇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坚硬的骨骼,看到其隐藏的秘密。
她的手法很奇怪,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仵作。测量极其精细,观察的角度也匪夷所思,有时甚至会捧着某块骨头反复端详,喃喃自语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词汇。
“脊骨岬角度明显…骨盆低而宽,入口呈圆形…这是女性骨骼…”
“颅骨缝愈合程度…矢状缝开始融合…年龄应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左侧肱骨中段有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对位尚可,但曾导致一定程度的行动不便…”
“指骨末端无明显杵状膨大,可排除长期心肺疾患…但牙齿磨损严重,且有多处龋齿,生前饮食应粗糙且含糖分较高?这似乎有些矛盾…”
她一边检查,一边低声陈述,像是在做现场记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速很快,夹杂着“性别”、“年龄”、“骨垢线”、“关节炎”等怪异词汇,但结合她上下文的描述,又奇异地能让人理解其大意。
萧景渊深邃的眼眸中,惊异之色越来越浓。他通晓刑狱,对仵作之行并非一无所知,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系统地、从一堆枯骨中提取出如此多看似确凿的信息!她甚至推断出了饮食和生活习惯?这简直闻所未闻!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楚惜墨终于停下了手,脱下手套,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转向萧景渊,目光清亮而疲惫:“大人。”
“讲。”萧景渊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目光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
“此处共有四具骸骨,皆为女性。”楚惜墨条理清晰地汇报,“根据骨骼特征判断,年龄在十八至三十五岁之间。死亡时间最早者约五年以上,最晚者约一年左右。”
她指向其中一具:“此女生前身高约五尺一寸(约现代1.7米),体型相对高大。左侧肱骨旧伤,可能从事过需要上肢负重的劳役。”
又指向另一具:“此女牙齿磨损异常严重且有多个龋洞,但指骨纤细,不似长期从事粗重劳动者。民女推测,她可能嗜好某种特定零食或饮品,且家境尚可,无需重劳。”
最后,她拿起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骶骨碎片,语气变得格外慎重:“大人,最重要的是,民女在最早那具骸骨的骶骨深处,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凿击凹痕与一道浅显的划痕。痕迹陈旧,与骨骼自然风化不同,疑似…被某种特制工具击打并划过,这很可能是导致其死亡的重伤之一。”
她抬起头,直视着萧景渊:“这些女子并非正常死亡,也非简单埋尸。凶手手法残忍且有特殊习惯,或许…有某种癖好。建议重点排查数年内在京城失踪的、符合上述特征的年轻女子,尤其是可能与百花楼有关的流莺、杂役或客人。”
廨内一片死寂。
只有楚惜墨清晰的声音回荡,而后消散。
萧景渊站在原地,玄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楚惜墨,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要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
她给出的信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仅仅是性别年龄,甚至包括生活习惯、旧伤、乃至可能的死因推断…如此精准,如此详尽,简直像是…像是她曾亲眼见过这些女子生前一般!
这已经不是“略有道理”,这近乎于…神异!
但她的神态又是那般冷静、专业,带着一种基于事实的笃定,毫无神棍的虚浮之感。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这些…都是你父亲所授?”
楚惜墨心下一凛,知道这是试探。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父亲倾囊相授,民女只是…记性尚可,并时常自己琢磨,有些许…不同见解。”她无法解释现代法医人类学知识,只能推给死无对证的父亲和自己的“琢磨”。
萧景渊目光微闪,不再追问。他转身,对守在门口的护卫吩咐道:“带她去录一份详细的格目。然后……”他顿了顿,“让她暂时留在检视廨,协助处理白骨案。一应所需,按常例供给。”
“是!”护卫恭敬应道。
楚惜墨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成功了!不仅暂时留下了,还获得了接触案情的资格!
“谢大人!”她连忙躬身。
萧景渊没有再看她,径直向廨外走去。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低的声音飘入她耳中,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
“安分做事。收起你的小聪明,大理寺…不是能胡闹的地方。”
话音落下,人已远去,只留下那缕清冷的松柏余香,和一句含义莫明的警告。
楚惜墨站在原地,背脊微微发凉。他看出来了?看出她有所隐瞒?甚至…可能怀疑她别有所图?
这位世子爷,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锐难测。
冰霜之下,藏着的不仅是位高权重的威严,更有洞察秋毫的锐利。
她前方的路,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光,却也布满了更深的荆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