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内的气氛因萧景渊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而变得微妙且压抑。楚惜墨强迫自己将昨夜惊魂和世子那深不可测的试探暂时抛诸脑后,眼下最紧迫的,仍是白骨案本身。
凶手的画像在她脑中逐渐清晰:男性,力量远超常人,可能具备军旅、工匠或仵作背景,熟悉石灰特性,心思缜密,且对百花楼及周边环境颇为熟悉。
然而,这些特征仍显宽泛。京城符合条件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进一步缩小范围?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骸骨,以及从现场带回的、尚未仔细分析的泥土样本上。现代刑侦学告诉她,现场微量物证往往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她想起最初引起她注意的、周典吏袖口上那种红褐色的、粘腻的特殊泥土。百花楼后院排水沟的淤泥…凶手多次深夜潜入后院埋尸,其鞋底、衣物上极大可能会沾染这种独特的泥土!
如果能找到这种泥土的确切来源,或者至少是特性最相似的出处,是否能反向追踪到凶手的活动范围,甚至其可能的居所或工作地点?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虽然如同大海捞针,但或许是条值得尝试的路径!
她立刻行动起来。将那些从现场不同位置、不同土层采集的泥土样本分别摊开在白纸上,借助铜镜光和“水滴放大镜”,仔细观察它们的颜色、颗粒粗细、粘稠度、内含的杂质(如微小的织物纤维、植物碎屑、矿物颗粒等)。
她甚至取来清水,进行简单的沉淀实验,观察不同泥土的分层速度和成分。
这项工作极其枯燥且需要极大的耐心。书吏小李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完全不明白对着几摊烂泥能看出什么名堂。
但楚惜墨却看得无比专注。时间一点点流逝,她终于从众多样本中,分离出了那种最具特征的红褐色粘土的典型样本,并详细记录了其物理特性。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这份记录和一小包样本,走出耳房,径直去向萧景渊汇报她的想法。
值房内,萧景渊正在听取各方排查的进展汇报,情况并不乐观。符合“力大”条件的名单很长,但大多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排查陷入僵局。气氛有些凝滞。
楚惜墨的求见,打破了沉闷。
“大人,”她行礼后,开门见山,将手中的泥土样本和分析记录呈上,“民女以为,或可从此物入手。”
萧景渊抬眸,目光扫过那包不起眼的泥土:“讲。”
“此乃百花楼后院排水沟特有的红褐粘土,质地细腻粘稠,富含有机质和…某种矿物成分。”她尽量用简洁的语言解释,“凶手多次夜间潜入埋尸,极大可能沾染此泥。若能找到京城何处还有类似土壤,尤其是其鞋底或工具上可能残留的、与此特征完全吻合的泥土,或可极大缩小排查范围,甚至直接锁定嫌疑人!”
一旁的王司直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惯性的质疑:“京城之大,泥土遍地皆是!仅凭一捧泥,就想找到凶手?楚姑娘,你是否太过异想天开?”
楚惜墨目光坚定,并未退缩:“大人,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土壤亦如此。不同地方的土壤,因其成分、湿度、污染源、植被的不同,会形成独特的‘指纹’。百花楼排水沟的泥土,因其长期受胭脂水粉、染布废水、甚至厨房油污浸泡,其成分必然特殊!只要耐心比对,一定能找到最相似的来源!”
“土壤‘指纹’?”王司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
萧景渊却抬手制止了王司直的质疑。他拿起那包泥土,在指间捻动,又看了看楚惜墨那份详细的记录(包括颜色、手感、颗粒度、沉淀物、甚至大致的气味描述)。
他想起她之前仅凭一眼就认出周典吏袖口泥土关联百花楼的后院。这种对细微之物的敏锐洞察力,虽然匪夷所思,却已多次被证实有效。
此刻僵局之下,任何可能的方向都值得一试。
“你需要什么?”他直接问道。
“需要走访城中可能产生类似土壤的场所,进行比对。”楚惜墨立刻回答,“比如染坊、织坊、酱园、酒坊、陶艺作坊…尤其是废弃或即将废弃的,其排水沟淤泥可能因长期积聚而特征明显。”
这是一个枯燥且需要大量实地走访的苦差事。
萧景渊沉默片刻,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的决定。
“备车。”他站起身,对身旁护卫道,“去城西。”
他竟要亲自带队前往?!王司直等人目瞪口呆。
楚惜墨也愣住了。她本以为他会派几个衙役陪同她而已。
萧景渊玄色的衣袍掠过她身边,声音依旧平淡:“你对泥土特征最熟,需你亲自辨认。本官同行,效率更高。”
理由充分,无可反驳。
于是,一场奇特的“京城泥土巡游记”开始了。
马车首先抵达城南的染坊区。这里污水横流,颜色斑斓,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染料气味。楚惜墨下车,小心地采集了几处排水沟的淤泥样本,当场进行比对。颜色虽杂,但质地偏砂性,粘稠度不足,与目标样本差异较大。
接着是织坊附近。这里的淤泥多含棉絮、浆料,颜色偏灰白,同样不符。
酱园和酒坊附近的土壤酸味较重,有机质丰富,但颜色和矿物成分对不上。
一趟趟奔波,一次次下车、取样、比对、摇头。时间飞快流逝,日头渐渐偏西。跟随的衙役们早已面露疲态和不耐,王司直更是多次暗示此举徒劳无功。
楚惜墨的心里也渐渐焦急起来。难道她的判断错了?还是凶手格外谨慎,并未在其他地方留下痕迹?
萧景渊却始终面无表情,耐心得出奇。他只是坐在马车里,偶尔在她递回样本时瞥上一眼,听她简短汇报,然后吐出下一个地点:“城北,陶艺作坊区。”
马车辘辘,驶向城西。这里比城南更为偏僻,许多作坊显得破败萧条。
他们连续走访了几家还在开工的陶窑,其附近的泥土多含高岭土,颜色偏白或黄,与那红褐色相去甚远。
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就在夕阳即将完全沉入地平线,众人几乎要放弃之时,马车经过一条狭窄巷弄的尽头。一家看起来即将关门歇业、招牌歪斜的小陶艺作坊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楚惜墨本已不抱希望,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作坊外墙根处的排水沟。
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只见那排水沟边缘,淤积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褐色的、极其粘腻的淤泥!其颜色、质地,与她手中样本和记录上的描述惊人地相似!
“停车!”她几乎喊了出来。
马车猛地停住。楚惜墨不等旁人反应,第一个跳下车,快步冲到那排水沟旁,也顾不得脏污,用手指挖起一小块,仔细捻动、观察,甚至极轻地嗅了一下。
是她!就是这种独特的粘稠感、颜色、以及那种混合了粘土、矿物和长期沉淀有机质的特殊气息!与百花楼后院以及她样本中的泥土特征高度吻合!
“大人!”她激动地回头,举起手中的泥块,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找到了!就是这里!这里的泥土特征最为接近!”
萧景渊闻言,立刻下了马车。王司直和衙役们也好奇地围了上来。
就在这时,那家陶艺作坊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系着肮脏围裙、手指上沾满陶土、面色愁苦的中年男子探出身来,看到门口聚了这么一群官差模样的人,顿时吓了一跳,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
“各…各位官爷…有…有何贵干?小店…小店就要关门了…”他声音发紧,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想将门再掩上。
萧景渊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他这份不正常的紧张。
楚惜墨也注意到了作坊主异常的反应。她心中一动,举起手中的红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这位掌柜,莫慌。我们只是想问问,您家这作坊外的淤泥,一直是这样红褐色的吗?可是用了什么特殊的陶土或釉料?”
那作坊主看着楚惜墨手中的红泥,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面色冷峻的萧景渊,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渗出细汗,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就是普通的河泥…混、混了些烧坏的瓷片粉…对,瓷片粉!官爷要是喜欢…随便看,随便看…小人…小人内堂还有活计,就不打扰各位官爷了…”
说完,竟像是怕极了什么,不等众人再问,猛地缩回头,砰地一声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甚至能听到里面上门闩的声音。
这反应,太过异常!
仅仅是询问泥土,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甚至避如蛇蝎?
楚惜墨与萧景渊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怀疑。
这片独特的红泥,以及这个反应古怪的陶艺作坊主,无疑为陷入僵局的案情,撕开了一道新的口子!
夕阳的余晖将小巷染成金红色,照在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上,仿佛照见了一个急于隐藏的秘密。
追踪,似乎终于有了明确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