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见窗外天色已暗,估摸着快到晚膳时分,便起身准备前往太夫人院里。
她换下了白日那身衣裳,从箱笼里取出一身从临安带来的浅杏色织锦襦裙。
这身衣裳用的是江南最时新的料子,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裙摆缀着珍珠流苏,行动间流光溢彩,是她平日里喜欢的样式。
宋枝走到妆镜前,仔细理了理微皱的袖口,镜中的少女眉眼舒展,终于不再是白日里那副灰扑扑的可怜模样。
她瞧了一眼在内间榻上睡得正沉的春柳,知她一路辛苦,也不忍唤醒,只唤了院里一位丫鬟秋云与她同去。
秋云进来后抬头一见,眼睛霎时亮了,低声道,“姑娘穿这身真是好看!”
她白日只觉得这位新来的姑娘容貌生得极好,白净娇美,这衣裳一上身,更是将她整个人都衬得如同初绽的芙蕖,连带着厢房都亮堂了几分。
宋枝又对着铜镜照了照,自己也觉满意。
二人刚出院门,沿着回廊走了没多远,便见一个小丫鬟神色慌张地疾步而来,一见到秋云,眼睛一亮,如见了救星般急急道,“秋云姐姐!”
“可算找着您了!房嬷嬷那边急着对账,偏偏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从前这些都是经您的手,嬷嬷请您快过去瞧瞧呢!”
在被分配到这水榭之前,秋云曾在府中管事房嬷嬷手下帮忙,颇懂些账目之事。
秋云闻言,有些为难,她看了看身旁的宋枝,“姑娘,这……”
宋枝十分自信地摆了摆手,“没事,下午我去过太夫人的院里,大致记得路。”
“你且去忙吧,我自己过去便是。”
秋云见宋枝语气诚恳,不似客套,这才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姑娘体谅,奴婢尽快办完事便赶过去。”
说罢,便匆匆跟着那小丫鬟去了。
日头西沉,暮色为偌大的国公府披上一层静谧。
宋枝提着裙摆,循着记忆走在回廊下。
心中却越来越没底。
明明依着下午的记忆,该穿过回廊,再经两道月洞门便是太夫人的静雅堂,可眼前这处庭院,却陌生得紧。
正彷徨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她心下一喜,正要上前问路。
可刚迈出一步,便隐约听见“宋姑娘”、“八字”几个字眼,脚步顿时僵住。
下意识闪身躲到近旁的廊柱后,悄悄探出半个头。
庭院幽暗,榕树的浓荫下摆着一张紫檀木躺椅。
男子随意地斜倚在紫檀木躺椅上,身高腿长的优势在此刻展露无疑,即便慵懒闲散,也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他身上披着件墨色大氅,月光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分明俊朗的轮廓。
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听着身旁之人的禀报。
石风垂手立在一旁,眉头紧锁,将白日里老夫人遣人拿了八字前往宝相寺的事细细说了。
裴修衍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甚笑意,“福女?”
石风眉头拧得更紧,“依主子看,这传言会是哪方手笔?”
裴修衍闻言,略略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这位宋姑娘,一没显赫家世,二无得力背景,于他们而言,非但不能助益前程,反是累赘。”
“如此好事,他们自然避之唯恐不及。”
石风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们胆敢如此明目张胆,主子,您看可要属下……”
石风的话还未说完, 裴修衍突然抬手制止。
他的目光倏地转向回廊拐角的阴影处,准确捕捉到了那一角微微颤动的裙裾。
宋枝被他看得一颤,下意识就想缩回廊柱之后,可方才那番话言犹在耳,她心口堵得发慌,竟不知哪来的勇气,努力挺直了单薄的背脊,从暗处走了出来。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她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失措的小脸。
她紧紧咬着下唇,眼圈已然泛红,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委屈。
裴修衍漫不经心地将她这副情态尽收眼底。
他记得白日里这姑娘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已然难掩殊色。
如今换了这身,更是明艳得灼眼,方才走来时,像是只骄傲地展示着羽毛的小孔雀。
不,不对。
他在心底轻笑一声,眸光几不可察地微动。
现在,小孔雀的尾巴耷拉下来了,羽毛也乱了,成了只落败的、可怜兮兮的小孔雀。
可他面上却仍是那副疏懒不经心的模样,微微直起身,肩头披着的墨色大氅随之滑落几分,“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融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冷。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宋枝鼻尖一酸,方才强压下去的委屈瞬间就要化作泪花涌上来。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不是累赘,可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方才的话,又发现那似乎是事实。
虽然娘亲没同她说,但她知道,因为爹娘没答应,才得罪了人,所以父亲才要去别处拜会。
宋枝无措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裴修衍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极轻地蹙了下眉,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手一撑躺椅扶手,彻底坐起身来。
想起她的名字,便道,“别哭了,宋枝。”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一点安抚的情绪。
被他直接点出姓名,宋枝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愣愣地看着他。
裴修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你来这做什么?”
“饿了,”宋枝抽噎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老实巴交地小声回答,“……去同太夫人一起用晚膳。”
裴修衍自诩谨慎,惯于洞察人心,再如何精湛的伪装演技,在他面前也总该露出些许漏洞。
可他也没料到,鬼鬼祟祟躲在回廊后的人,竟是白日里在街上瞧见的小姑娘。
裴修衍沉默了片刻,眸中的审视渐渐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冷淡。
方才他起身那一瞬,月光与廊下灯火交错,清晰地映出了面前人的容貌,哭得微红的眼眶和鼻尖,反而衬得那双湿漉漉的杏眼越发清澈,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然,竟让人无端生出几分……
不该有的心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