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菊拿着证明回家后,发现周夏木风尘仆仆从外头回来,正自疑惑时,小丫头先开口了:“妈,我四更天去县里买票,两块五一个人,允许咱带匹马。”
“那可太好了。”
田菊高兴得跟个啥似的。
这几天卖鸡卖红薯安置田地的钱,她昨晚偷摸摸塞儿媳枕头底下,感情这丫头压根儿没睡着啊。
她傻傻乎乎问:“那咱什么时候出发呢?”
周夏木噗嗤笑了。
她从有记忆起,养父母一家住大房子,早上吃洋人的面包,喝牛奶,晚餐吃牛排,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可她就不一样了,跟丫头佣人住一间房,打杂的活没少干,到农忙时节,养父母还打着体验生活的名义,从三岁起就被他们丢到佣人家吃“闲饭”。
背着“大小姐”的身份挤佣人家里,那种苦涩和不配得感拉爆了,她从捉虫子吃到赤足下河捉水蛇吃,再到抓黄鼠狼打野鸡……
她从小到大没摸过钱。
更没被人信任过。
田菊给了她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更是百分百的信任,她鼻子酸酸的,嘴角却又笑着道:“夜里三点。”
“哎呦喂,快,快,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咯。”
田菊一声叫嚷,惊得屋里阵阵涟漪。
傍晚时,村里跟田菊相熟的妇女,陆陆续续前来道别,有送点针线,有握两红薯,还有提溜池塘网的小鱼小虾,当然也有来打秋风,想趁着老关家人离开前,偷摸弄点好处走的。
田菊一一打发了。
她也没把话说死,只说丈夫要他们随军,带两孩子去军区瞧瞧,搞得好就住下,若是耽搁丈夫搞工作,依旧回村里拉扯孩子。
一番说辞,倒是把打秋风给说走了。
免得哪天首长回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得大家伙儿没脸见面。
吃完晚饭,稍微休整休整,田菊和周夏木收拾好全部的家当,挂多宝身上后,将各种证件挂身上就出发了。
临出发前,村长提了点东西给田菊。
“阿菊,这是你公公早年存队上的,还说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拿出来,我寻思着,这一路赶去军区要走多少夜路,你一个女人两孩子,着实不安全,带上吧。”
田菊不敢接。
“谢谢村长大叔。”
周夏木从善如流接过村长手中的火铳和弹药,又打开火铳的匣子,卸掉所有弹药后,将一个空火铳丢给关猛越,惹得小家伙很是不满。
“干嘛,爷爷教过我的,打野鸡的时候,我一枪一个准。”他没好气道。
周夏木笑而不语,由着他发泄不满。
火铳弹药这类武器,挂身上起个威慑人心的效果,走到真刀真枪对着干的份上,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伤亡惨重。
好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挺顺利的。
小马第一次出远门,力气杠杠的,中途一直没有投喂过豆饼,只等着三人一马上车,多宝饿着再说。
深夜的火车站冷清清的,但大老远就闻到浓郁的动物粪便味儿,沿途草丛被吃得稀稀拉拉,中途还有猪屎牛粪。
多宝背上的褡裢装得满满的。
三人身上或多或少也挂不少农产品,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遇到贼也没什么好偷的,但架不住田菊啥都要带,要不是周夏木拦着,连尿盆都要扛走。
但火车还是挤得水泄不通。
绿皮车厢,全国行走得最慢的一辆火车,车厢里臭气熏天,各种动物身上的气息,混杂着人身上的馊臭味儿,几头猪躺过道里,行走得十分困难。
三人牵着马,好不容易挤上来,个个大汗淋漓。
赶座位上,有几个老农霸占座位不让,田菊气得不轻,她心疼两孩子走夜路,脚底板早磨破了,能买到座位票,已经是夏木早起的功劳。
她气得不轻要拉扯。
这时,周夏木拉过关猛越,拉着他的手刷了椅背,然后脸不红心不跳道:“爷爷奶奶,这次进城是给我弟弟治病的,他得了麻风,没看见我们一直拿衣服裹着他吗?”
呵呵。
有本事就坐呗。
谁怕谁。
她早就在看车厢上的号码,临近座位前,特意从背包里抽出件薄背心,盖关猛越头上,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一听是这种传染病,小东西还摸过椅背,三个老农险些要爆粗口,又见小男孩扬起的手,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座位算是拿回来了。
田菊匆忙坐里头,抱过儿子,拉夏木坐下,看着小丫头疲累不堪的小脸蛋儿,心里又心疼又憋屈。
这孩子小小年纪,懂得多,还处处深谙人心,可见她在养父母家吃过多少苦……
等抵达军区,她和丈夫一定要好好待夏木。
脑海里揣着这念头,在车里摇晃了三天,等他们驱赶着小马下车,望着前方陌生的街道,田菊有点慌。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来大城市。
安岳站。
“夏木,你确定是这个地儿吗?”田菊不认字儿,听着儿子报出站名,觉得陌生之余,又好像在公公嘴里听到过。
“是的。”
周夏木心情复杂。
这不是第一次来安岳找关老头啦。
上辈子,关猛越打听很久,总算通过各种渠道摸清他老子所处单位的地址,找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找上门,他第一次去关老头家就出了事。
她为解救关猛越,求爹爹告奶奶,多次辗转在冒水和安岳之间,终究是被无情的关老头拒之门外。
“夏木,我爹什么时候告诉过咱地址啊?”关猛越忽然问道。
明明信上的地址被隐藏了。
他记得爷爷提过,老爹所处的单位特殊,不能写具体地址,会给家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在泛黄破损的照片上,见过老爹青涩的面容,只怕站他眼皮底下,也不一定认识吧。
“夏木,这,这是真的吗?”田菊慌了。
她压根儿没管过这事儿。
“妈,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包管找到关……公爹。”周夏木险些脱口而出关老头三个字。
“这就好,这就好。”
田菊刚松口气,又听儿媳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
“妈,在去公爹的单位前,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吐不快,你听了之后,别冲动,也别多想,就先在脑子里转一转,好吗?”周夏木郑重其事道。
这几日,她无数次想将公爹移情别恋的真相告诉田菊,可每次一提公爹,婆婆满心满眼的濡慕之情,看得她又心疼又不忍。
婆婆就是个恋爱脑。
不然前世也不会在拿到离婚书的那一刻,丢下还未成年的儿子,羞愤之下,撞柱而死。
她可以为生存想尽办法,总能折腾出几口吃的。
可要治好一个这年代死心塌地的恋爱脑,实在是黔驴技穷啊。
名声比命重。
田菊是这题的标准答案。
“你说,我一切都听你的,你比妈聪明多了。”田菊笑呵呵道。
周夏木沉沉颔首。
半晌,她才开口道:“妈,我养父有一个原配,两个妾室,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小妈是他早年在外头收账时,身边缺个照料的人特意买的,他最爱的始终是我大妈……”
“夏木,什么叫妾室?”关猛越瞪着一双澄澈的眼睛问。
田菊一把捂住儿子嘴。
她尴尬笑道:“夏木,你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就是个蠢货,啥也不知道呢。”
周夏木心里苦笑。
阿越是不懂名词涵义,婆婆才是真正不懂内核的人吧。
“妈,咱新时代了,咱法律规定一夫一妻,你是公爹的原配,于公于法,部队肯定会站咱这边的,咱站着理,遇到事儿,你莫慌,我和阿越会帮你的,咱叁一直过得好好的,是吧?”周夏木缓缓道。
“啊,好,妈答应你。”
田菊应承得非常爽快,把夏木愁得小脸儿都皱巴了。
白瞎了。
婆婆压根儿一个字没听进去。
安岳军分区位置建得偏,因为地缘政治的缘故,与南方一直存在断断续续的战争,所以位置也确实属于保密状态。
只是关老头关震禄所居住的军区大院,离单位不算远,又隔着一段平坦的路便是安岳下方的一个乡镇。
小马多宝的豆饼吃得差不多了。
所以,第一站得先去镇上补给。
好在环绕着安岳的全是崇山峻岭,汽车无法攀山越岭,运送补给和茶叶,采用的依旧是传统的骡子,牛和马匹。
有的生产队还有专门的马队。
镇上的豆饼卖得不算贵。
“丫头,你怎么懂这么多,好像不是第一次来似的。”田菊也不想刺激周夏木回忆往事,但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周夏木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是儿时跟着养父母见识多,便掩饰过去了。
等他们抵达军区附近的乡镇时,恰好碰上镇里举办一场军民联谊活动,街道上喜气洋洋的,虽不至于家家户户挂红绸拉红花,但街道挂横幅,牌楼挂红绸的还是有的。
周夏木刚付钱买了豆饼。
关猛越抱着豆饼就开始投喂多宝,一脸的骄傲和喜悦:“多吃点,多吃点,等见到我老子,你好日子就来了。”
多宝脖子下挂着铃铛,咀嚼时,铃铛叮叮当当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小马驹流畅矫健的身姿,还有它一身雪白的皮肤和茂密干净的毛发,吸引了街道上几名身穿军绿色衣衫少女的目光。
“阿银,你看,这小马驹多可爱啊,如果买来送给你弟妹,岂不是哄得她开心,你又博得个好名声吗?”
“对啊,对啊,瞧这马漂亮得,就不像咱安岳的马。”
“哇哇哇,阿银,咱上去问问看,他们想卖多少钱。”
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笑闹着走向关猛越。
“小同志,你这马怎么卖的?”
被唤作“阿银”的少女,约莫20出头,一头茂密蓬松的头发扎着两个辫子,垂落在胸前,生得娇俏可人,眉眼修长,说话时娇滴滴的,妩媚多姿。
她自这么问,完全没考虑过被拒绝。
“我不卖马!”
关猛越心中火大,牵着缰绳就要转身离开。
但小身板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几个少女团团围住,拦截了去路。
“喂,你有没有眼光啊,她可是我们张师长的女儿,军区响当当的一枝花,多少铁血英雄想求娶都得不到她一个眼神,你这什么态度?”
“就是,不过一匹马,相中了它,算你好运气,多少钱,报个数,我们阿银不差这点钱。”
啪。
关猛越气得急了,抽出马鞭在空中挥舞,发出噼啪一声锐利响声,如同他暴躁又火辣的心情。
“我说过了,你们听不懂话吗?我不卖马,不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