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学
经典文学小说推荐

第3章

手机屏幕那行冰冷刺骨的文字,像一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穿了苏念刚刚筑起的、名为幸福的脆弱堡垒。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压力狠狠泵出,撞击着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电脑屏幕上那幅温馨的天台画稿,指尖那枚象征着承诺的银戒,厨房门后那个让她安心的剪影……所有的一切都在剧烈晃动、扭曲,最终被那行字散发的森森寒意冻结。

“他当年离开,不止因为家里的事。”

不止……不止?!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裹挟了她的全身,让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淬毒的钩子,将她好不容易愈合的旧伤疤重新撕裂,并狠狠地向更深、更黑暗的未知拽去。林漾……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念念?”

林漾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绷,如同断裂的琴弦,骤然划破了死寂的空气。他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草莓酱,几步就跨到了她身边。瓷碗被匆忙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深红色的酱汁在碗沿晃荡了一下,如同凝固的血。

苏念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到极致的蜷缩姿态,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要将那几行字烧穿。她的肩膀在细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

林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太熟悉她了,这种反应绝不是小事。他蹲下身,视线急切地想要捕捉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急切:“念念,怎么了?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他试图伸手去碰她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单薄睡衣的刹那,苏念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身体向后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无声的控诉,狠狠刺痛了林漾。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惊疑。

下一秒,苏念终于抬起了头。

林漾的心跳,在她抬头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羞怯或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情绪——是极致的震惊,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巨大茫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泪水无声地蓄满了她的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在眼睫上摇摇欲坠,折射着破碎的光。

她的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穿透力,射向他。那眼神不再是依赖和眷恋,而是冰冷的审视,是无声的质问。

“林漾……”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这条短信……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将手机屏幕转向他。

那行冰冷的字,如同淬毒的匕首,清晰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也狠狠地刺进了林漾的眼底。

“他当年离开,不止因为家里的事。”

林漾的瞳孔在看清短信内容的瞬间,猛地收缩!如同被最猛烈的强光灼伤。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苏念更加惨白。那是一种秘密被猝然撕开、毫无防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骇和……恐慌。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地毯才稳住身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的草莓酱甜香变得无比讽刺,如同毒气般令人窒息。烤箱计时器红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00:15。滴答,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林漾撑在地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线。那个在商海沉浮中都能保持冷静,在家庭巨变中都能咬牙扛住的林漾,此刻,在苏念冰冷绝望的目光下,在她手中那条短信的审判下,溃不成军。

沉默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之间,压得苏念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他那瞬间坍塌的反应,看着他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惊惶,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是真的……那条短信戳中的,是一个巨大的、被刻意掩埋的真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猛地冲上鼻尖,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说话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受伤小兽最后的嘶鸣,“告诉我!不止因为家里的事……那还有什么?!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狠心……一声不响地就丢下我?!” 积压了太久的委屈、被刻意遗忘的伤痛、重逢后患得患失的煎熬,以及此刻被欺骗的愤怒和恐慌,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她不再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毯上模糊的纹路,任由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落,洇开深色的水渍。

林漾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终于缓缓抬起头,额发凌乱,脸色灰败,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后来沉淀为深沉、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痛苦和绝望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望向她。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沉重的枷锁,有深不见底的愧疚,几乎要将人溺毙。

“念念……”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对不起……我……”

他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却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想要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在看到她下意识再次瑟缩的动作时,手僵在了半空,最终颓然地、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我怕……”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怕连累你……”

“连累?”苏念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嘲讽,“林漾,你告诉我,什么连累?比你不告而别,比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三年,比让我以为……以为你……”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更汹涌的泪水。她说不下去,那些独自煎熬的日日夜夜,那些杳无音信的绝望,此刻都化作了利刃,反反复复地凌迟着她。

“是我爸!”林漾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吼,却又在下一秒颓然跌落,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沉重,“不止是……病倒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血淋淋的真相从胸腔深处挖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被人骗了。签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合同,押上了全部身家,还……还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念耳边。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漾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耻辱感和那些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黑暗记忆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那些人……追到医院……就在我妈的病床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无法磨灭的恐惧,“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威胁、恐吓……扬言要让我们全家不得安宁……”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廉价烟味和暴戾的气息,听到母亲在病床上压抑的、恐惧的啜泣声。

“那个时候……”他再次抬起头,看向苏念,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你刚刚拿到那所顶尖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念念,那是你的梦想!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那么光明,那么干净……”

他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酸楚堵住了喉咙,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继续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那些肮脏的东西……沾上你?”

“我怕……我怕他们找不到我,会去找你!我怕那些威胁的电话会打到你那里!我怕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会出现在你学校门口!我怕……怕那些污言秽语会毁了你刚展开的新生活!我怕……怕你知道这一切,会为了我……放弃你的未来!”

他终于将当年那个最沉重、最不堪、也最让他痛彻心扉的抉择说了出来。不是不爱,不是厌倦,而是因为太爱,太怕,怕自己成为她璀璨人生里洗不掉的污点,怕自己会拖着她一起坠入无底的深渊。

“所以……我只能走。”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认命,“走得越远越好……断掉所有联系……让他们找不到我,也……也找不到你。”

他垂下头,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宽阔的肩膀痛苦地弓起,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囚徒。

“那几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债,和一个不敢联系的名字。”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白天在工地扛水泥,晚上去码头卸货,睡过桥洞,吃过别人的剩饭……只要能赚钱,再脏再累的活我都接。我只有一个念头……”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孤勇,直直地望向苏念泪流满面的脸:

“我要把钱还干净!一分都不剩!我要堂堂正正地……回来见你!”

“我要有资格……站在你面前!”

最后这句话,像用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话音落下,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苏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草莓酱冷却后过于甜腻的气息和浓得化不开的痛苦。

苏念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泪痕未干,大脑却一片空白。那些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短信文字,被林漾血淋淋的真相彻底覆盖了。不是背叛,不是厌倦,是……是把她当成易碎的珍宝,笨拙地、决绝地推开,独自一人去承受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黑暗风暴。

高利贷……医院里的威胁……断绝联系是为了保护她……在工地扛水泥,在码头卸货,睡桥洞,吃剩饭……只为了还清债务,堂堂正正地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笑容灿烂的少年,是如何在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求生,是如何用那副单薄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倾塌的废墟和那足以压垮灵魂的巨额债务。而支撑着他从泥泞中爬出来的唯一信念……竟然是她。

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难以言喻的绞痛,比之前被欺骗的愤怒和恐慌更甚百倍。那是一种被巨大的心疼和悔恨撕裂的感觉。她恨自己刚才的质问,恨自己冰冷的眼神,恨自己……竟然没有早一点察觉到他深埋的痛苦。他独自在黑暗中跋涉了那么久,而她,却只看到了他“狠心”的离开。

“笨蛋……”一声带着浓重哭腔的、破碎不堪的低语,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

林漾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愕然和难以置信。

“林漾……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笨蛋!”苏念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的泪水,而是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宣泄。她猛地扑了过去,不再是瑟缩和躲避,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进他的怀里!

她的手臂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淡淡汗味和苦涩烟草气息的胸膛,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她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

“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为什么要把我推开……”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声音闷闷的,带着无尽的痛楚,“你知不知道……找不到你的那几年……我有多害怕……我宁愿和你一起吃苦……一起面对那些讨债的……我也不要……不要被你丢下啊……”

温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衫,灼烫着林漾的皮肤。他僵硬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如同冰封的河流骤然解冻。那双一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的手,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颤抖,抬起,然后,紧紧地、用力地回抱住了她。

手臂收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鼻腔里是她发间熟悉的、带着暖意的馨香,耳边是她破碎的、却字字敲打在他心上的哭诉。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慰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坚硬的外壳碎裂剥落,露出里面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灵魂。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出紧闭的眼帘,沿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进她的发间。

“对不起……念念……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最深沉的忏悔和无尽的眷恋。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也不敢松手。

昏黄的落地灯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地毯上紧紧相拥的两人。他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失散太久、终于重逢的旅人,用尽力气拥抱彼此,也拥抱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浸透了血泪的真相。草莓酱在瓷碗里彻底冷却,凝固成深沉的暗红色。烤箱计时器的数字,早已悄然归零。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而两颗饱经磨难的心,却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中,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归途。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穿过飘窗上薄薄的纱帘,温柔地洒满房间。光线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缓慢地舞动着,如同无声的精灵。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情绪的余烬,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淡淡哀伤的宁静。

苏念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她侧躺着,安静地看着身边仍在沉睡的林漾。阳光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蹙。她的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那里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瘦削了些。昨夜他脸上那种崩溃般的痛苦和绝望已经褪去,只留下深沉的疲惫。

她的心口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微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无形的沉重抚平。目光下滑,落在他搭在薄被外的手臂上。袖子卷到了手肘处,小臂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但苏念的视线,却凝固在他靠近手肘内侧一道浅浅的、约莫两寸长的白色疤痕上。

那疤痕颜色已经很淡了,像一条被岁月模糊的印记,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但苏念的心却猛地揪紧了一下。昨夜他那些破碎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在工地扛水泥”、“去码头卸货”……这道疤,是不是那时留下的?是粗糙的水泥袋磨破的?还是沉重的货物刮伤的?在她无忧无虑地拿着画笔描绘梦想的时候,在她因为他杳无音信而痛苦怨恨的时候,他却在某个陌生的、尘土飞扬的角落,流着汗,甚至可能流着血,用身体和青春去填那个深不见底的债务窟窿。

酸涩再次涌上鼻尖。她轻轻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不能哭,不能再让他看见眼泪了。他背负的已经太多、太重。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走到客厅,昨夜被打翻在地毯上的抱枕还保持着原样,手机也静静躺在那里。她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如同一个不祥的幽灵,盘踞在信息的顶端。

苏念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犹豫了片刻,她没有点开,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了茶几上。然后,她拿起那个装着冷却凝固草莓酱的白瓷碗,走进了厨房。

水龙头被轻轻拧开,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碗壁上暗红色的酱痕。她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洗一段不堪的过往。水流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苏念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转过身。

林漾已经起来了,站在厨房门口。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T恤,头发还有些凌乱,眼底带着明显的倦意,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昨夜未曾显露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层淡淡的阴翳。

“醒了?”苏念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睡醒的微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她走向他,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林漾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她脸上,仔细地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疏离或怨怼。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温和的平静,还有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让他心尖发颤的心疼。

“我……”他刚吐出一个字。

“饿了吧?”苏念打断了他,语气自然地仿佛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剖白从未发生过。她指了指料理台,“昨晚的蛋糕胚还剩一点,我去热杯牛奶?或者……煮点粥?”

她刻意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话题,用最日常的琐碎,为他、也为自己,搭建起一个暂时喘息的空间。

林漾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一分。他读懂了她的用意。那层小心翼翼的紧张,慢慢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感激和痛楚的暖流所取代。

“都好。”他低声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那么沉重。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去洗漱。”

看着他转身走向卫生间的背影,苏念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有些伤痕需要时间慢慢愈合,有些沉重的过往需要慢慢消化。她无法替他抹去那些黑暗的记忆,但至少此刻,她可以用一碗热粥,一个平静的早晨,告诉他:我在。一直都在。

午后的阳光穿透医院走廊高大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混合着饭菜和隐约的药味。走廊上来往的人不多,但偶尔响起的推车轱辘声、护士站的呼叫铃声,都清晰地回荡在略显空旷的空间里,带着一种特有的、令人心头微紧的节奏。

苏念跟在林漾身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林妈妈一大早起来精心熬制的、适合病人吃的清淡鱼片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桶光滑的提手,目光落在前方林漾挺拔却沉默的背影上。自从踏进这栋大楼,他身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就仿佛被无形的压力一点点挤压,重新变得紧绷起来。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苏念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郁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

走到一间三人病房门口,林漾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聚某种勇气,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林妈妈熟悉而温和的声音。

林漾推开门。病房里很安静,靠窗的病床上,林国栋半倚着靠枕坐着。比起上次在家见面时,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黄,但精神看起来尚可。他正看着窗外,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站在林漾身后的苏念时,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和难堪,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温和,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叔叔,阿姨。”苏念主动开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努力驱散空气中那丝无形的凝滞。

“念念来了!快进来!”林妈妈立刻热情地招呼着,放下手中正在削的苹果,起身迎了过来,接过苏念手中的保温桶,“哎呀,还特意带粥过来,辛苦你了孩子。”

林国栋的目光在苏念脸上停留了几秒,又飞快地瞟了一眼站在门口、脸色沉静、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审视的儿子,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念念,坐,坐吧。”

林漾这才走了进来,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他没有看父亲,只是对母亲低声道:“妈,粥趁热让爸喝点。”

“哎,好,好。”林妈妈连忙应着,打开保温桶,一股鲜香的热气立刻弥漫开来。

苏念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林漾则沉默地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山。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林妈妈忙着倒粥,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长里短,试图活跃气氛。林国栋小口喝着粥,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复杂,飘向苏念和林漾。

终于,林国栋放下了勺子。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带着一种沉淀后的疲惫和深沉的愧疚,直直地看向自己的儿子,然后,又缓缓移向苏念。

“小漾……念念……”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家里的事……拖累你们了。”

林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颌线微微收紧,目光垂落在地面上,没有回应。

苏念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她看着病床上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被病痛和债务压垮了脊梁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悔恨,那些因他而起的、让林漾独自承受了无数苦难的怨怼,似乎也淡去了许多。她轻声开口,语气平和而真诚:“叔叔,您别这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您安心养好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国栋的目光在苏念脸上停留了很久,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有些颤抖地伸向林漾,然后又转向苏念。

林漾的眉头蹙起,似乎想后退,但看到父亲那只微微颤抖、布满老年斑和针孔的手,他的身体僵住了。

林国栋的手,最终落在了苏念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他的手心冰凉而粗糙,带着病人特有的虚弱感。紧接着,他又努力地、用眼神示意着,似乎想抓住儿子的手。

林漾的呼吸明显滞了一下。他看着父亲那只伸向自己、带着祈求意味的手,又看了看被父亲冰凉的手覆盖着的苏念的手。苏念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平静而温和,带着无声的支持。

病房里一片寂静。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终于,在父亲那近乎哀求的目光和苏念无声的鼓励下,林漾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没有去握父亲的手,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了苏念的手背上,也覆盖住了父亲那只冰凉的手。

三只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叠放在了一起。林国栋冰凉颤抖的手在最下方,苏念温软的手在中间,林漾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坚定地覆盖在最上面。

这个无声的动作,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林国栋。他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看覆盖在最上面的、儿子那只有力的大手,又看看被儿子护在掌心的苏念的手,最后,目光落在两人脸上。

“好……好……”他喃喃着,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释然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欣慰,眼中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我……我早看出来了……”

他用力地反握了一下苏念的手,又努力地、隔着苏念的手,感受着儿子掌心传来的、虽然沉默却无比坚实的温度。

“你们俩……要好好的……”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却带着最朴素也最沉重的祝福,“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林妈妈站在一旁,看着这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一幕,也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角。林漾的手依旧覆盖在苏念的手背上,感受到父亲那只冰凉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在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波澜。但他覆在苏念手背上的掌心,那份温热和力道,却始终未曾改变,像磐石般坚定。

苏念感受着手背上叠加的温度——林漾的滚烫,林国栋的冰凉,还有自己手心的微暖。一种奇异的暖流,带着酸涩,也带着力量,缓缓流遍全身。她看着病床上老人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份沉重的期许,再感受着林漾无声传递过来的支撑,心中那个盘旋了一整夜的决定,终于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厢内很安静。林漾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在暖色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但苏念依旧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的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重。医院里父亲那句“早看出来了”和那无声的三手交叠,似乎触动了他心底最深的某根弦,将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关于责任和债务的巨石,再次清晰地推到了眼前。

苏念的目光落在林漾搭着方向盘的手上。指节修长有力,腕骨突出,带着一种隐忍的力量感。她轻轻吸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林漾。”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爸那边……还差多少?”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林漾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他倏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带着震惊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直直地射向她:“念念?!”

苏念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她摇了摇头,示意他看路。林漾猛地转回头,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告诉我,还差多少?”苏念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漾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死紧。车子驶过一个路口,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而沉重:“……不用你管。我能处理。”

“你能处理?”苏念的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心疼的尖锐,“林漾,你还要一个人扛到什么时候?扛水泥?卸货?睡桥洞?吃剩饭?”她每说出一个词,心就像被针扎一下,那些他昨夜轻描淡写带过的苦难,此刻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你觉得这样……我能安心吗?”

林漾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苏念的话,像重锤砸在他强撑的壁垒上。

“看着我。”苏念的声音柔和下来,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林漾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转过头。夕阳的金光落进苏念的眼中,那双总是带着温柔和羞怯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让他心头发烫的、深沉的心疼。

“林漾,”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从昨晚,不,从很久以前开始……”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他左手无名指根处——那里依旧空着,但她知道,那枚银戒所代表的承诺,早已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你的事,”她伸出手,越过中控台,温热柔软的手心,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他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的手背上,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暖意,“就是我的事。”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车流模糊的背景音。林漾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感受着手背上那片温软而坚定的覆盖,那温度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强撑的防备和固执。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发热。视野开始模糊,夕阳的光晕在挡风玻璃上晕染成一片温暖却刺目的金色海洋。一股巨大的、迟来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全然接纳的暖流,凶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眨了下眼,试图逼退那汹涌的湿意,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硬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反手,用更大的力气,近乎颤抖地,紧紧握住了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柔软却充满力量的手。

十指紧扣。

他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方向盘,也握紧了她的手。指间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揉碎,也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承诺和依靠,死死地攥进自己的生命里。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朝着家的方向驶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在车厢内拉得很长。没有人再说话。但那只紧紧交握的手,和彼此手心传递的温度与力量,已经胜过千言万语。那枚尚未戴上的银戒所承载的未来,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承担,而变得更加清晰和厚重。

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流淌而过,汇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光河。车厢里依旧很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彼此交握的手心传来的、无声的暖流。苏念靠在椅背上,侧头望着窗外飞逝的光影,心中一片澄澈的平静。不再是昨夜那种虚幻的甜蜜泡泡,而是一种历经风雨、共同扎根后的踏实。

她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林漾的手背,感受着他指骨分明的轮廓和薄茧的触感。林漾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更紧地回握了她,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和亲昵。

车子驶入小区,停稳在地下车库。两人下了车,手依旧自然地牵在一起,指尖缠绕,走向电梯。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轻微的嗡鸣声。林漾按了楼层键,然后很自然地侧过身,另一只手抬起,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亲昵,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累不累?”他低声问,声音在电梯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温柔。

苏念摇摇头,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温软的笑意:“不累。”她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尽的疲惫,还有眉宇间那抹被医院和债务重新勾起的沉重,心头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晚上想吃清淡点?我给你煮面?”

林漾的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眼中漾开暖意:“好。”

叮。电梯门打开。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两人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他们公寓门口,似乎有些犹豫地徘徊着。

“小晚?”林漾有些意外地开口。

站在门口的少女闻声转过头来。是林漾的妹妹,林晚。她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干净的校服外套,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和一点见到哥哥后的局促。看到林漾和苏念牵着手走过来,她的目光飞快地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扫过,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羞涩,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透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焦急。

“哥!念念姐!”林晚快步迎上来几步,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林漾的眉头立刻蹙起,语气也沉了下来,下意识地将苏念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瞬间显现。家里刚经历了巨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神经紧绷。

“不是不是!家里没事!爸妈都挺好的!”林晚连忙摆手,意识到自己让哥哥误会了,小脸涨得有点红。她喘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目光却越过林漾,直直地看向他身后的苏念,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急切的倾诉欲。

“哥……我……”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像是怕被林漾阻止,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是来找念念姐的!有……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念念姐说!”她强调着“念念姐”,目光恳切地看着苏念。

苏念愣了一下,从林漾身后探出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焦急的小姑娘:“找我?”

林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妹妹的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赞同:“小晚,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非要找你念念姐?”

“哥!你就别管了!”林晚跺了跺脚,带着点少女的执拗,她上前一步,一把拉住苏念没被林漾握住的那只手,急切地把她往旁边稍微拉离了林漾两步,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近在咫尺的林漾也听得清清楚楚:

“念念姐!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久了!我哥他……他从来都不让我说!”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当年……他最难最难的时候……根本不是他说的那么轻巧!”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林晚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激动和为她哥鸣不平的急切:

“他差点就退学去打工了!是真的!他连行李都偷偷收拾好了!是爸气得摔了杯子,妈跪下来求他……他才……”

林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她吸了吸鼻子,看着苏念,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是那些画!念念姐,是你寄给他的那些画!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整整两天,不吃不喝,就对着那些画……后来他出来了,眼睛通红,哑着嗓子跟我说……”

林晚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苏念和林漾的耳中:

“‘小晚,哥不能就这么认输。念念……还在画她的未来呢。’”

走廊的声控灯,恰在此时,悄然熄灭。一片昏暗骤然降临。只有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在墙壁下方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继续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