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将军府朱红大门前骤然停住。
府门两侧早已挂起素白长幡,风一吹,便如丧仪上的哭丧棒般簌簌作响,将满府的悲戚直直送进人心里。
门楣上那块“镇国将军府”的鎏金牌匾,此刻也被一层薄纱轻轻罩住,连往日里耀眼的金光,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得没了力气。
将军府留在京中的府中人本就不多,此刻却将前院挤得满满当当。
几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人正围着灵堂的案几低声商议,腰间系着的素色腰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礼部专管丧葬事宜的官员,接到消息后便连夜赶来,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
不远处,几个穿着暗青色内侍服的人正指挥着下人搬运祭品,他们袖口绣着的缠枝纹在素白的灵堂里格外扎眼,是太子赵珩特意派来协助的人手,可即便有外人帮忙,府里的空气依旧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管家忠叔领着几个老仆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素服,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弯了些,手里攥着的白布被指节捏得发皱。
当载着景淮棺椁的马车停稳,棺木上覆盖的玄色缎面映入眼帘时,忠叔的身体猛地一颤,下一秒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
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在额前,浑浊的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滴在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声音更是哭得嘶哑:“大将军……老奴没用啊……没能护住将军的名声,连您最后回来,都要受这般委屈……”
景牧从马上翻身而下,玄色的披风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却吹不散周遭的悲戚。
他快步走到忠叔面前,蹲下身将老人扶起,指尖触到忠叔冰凉的手臂时,自己的声音也忍不住哽咽:“忠叔,起来吧,不怪你。是我……是我没护好父亲。”
扶着忠叔起身的瞬间,景牧的目光落在老人空荡荡的左袖上——那是忠叔还是祖父亲卫时,为了替祖父挡下敌人的暗箭,硬生生被削去的臂膀。后来祖父念他忠义,便将他安排回京城守着将军府,这一守,便是三十多年。
从景牧记事起,府里的每一寸角落,都藏着忠叔的身影,此刻看着老人哭得几乎站不稳的模样,景牧的心像被钝刀割着,密密麻麻地疼。
一行人簇拥着棺椁往府内走,脚下的青石板路两侧,每隔几步便插着一支白蜡,跳动的烛火映着路边摆放的野菊,将整个庭院染得一片惨白。
往日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将军府,此刻连一丝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只有下人们压抑的啜泣声,偶尔从角落传来。
当景淮的棺椁被缓缓抬进灵堂,安放在早已搭建好的灵台上时,一直强忍着情绪的下人们再也忍不住,哭声瞬间在整个府邸里炸开。
有跟着景淮征战过的老仆,趴在灵台前哭得撕心裂肺;有府里的丫鬟,捂着嘴蹲在墙角,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连那些前来协助的礼部官员和内侍,也都敛了神色,站在一旁默默垂首。
景牧站在灵堂门口,看着父亲的棺椁静静躺在那里,他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哭泣,只是默默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灵堂里的一切——案几上摆放着父亲的牌位,香炉里的香正缓缓燃烧,烟雾缭绕间,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
片刻后,景牧转身离开灵堂,径直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还是他上次离家前的样子,朱红色的木门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只是门上的铜环已经有些氧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轻轻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这是父亲练字时留下的味道,熟悉得让他鼻尖一酸。
书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旁边还放着几本翻开的兵书,书页上还留着父亲用红笔做的批注。
墙上挂着的那幅北疆地形图,更是显眼得让人心头发紧——地图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红色的圆圈是曾经的战场,蓝色的线条是行军的路线,黑色的小点则是驻守的关卡。
这些符号,都是父亲这些年征战北疆留下的痕迹,每一个都承载着无数的鲜血和汗水。
景牧走到地图前,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地名——“雁门关”“野狼谷”“黑风口”“定襄城” ,每一个地名都能勾起他一段回忆。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会指着地图上的这些地方,给他讲战场上的故事,讲将士们如何浴血奋战,如何守护边疆的百姓。那时候的父亲,眼里总是闪烁着光芒,那是对家国的忠诚,对使命的坚守。
“知危你看,咱们又守住了一块疆土,等明年春天,那里就能种上庄稼了。”突然,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景牧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想起去年冬天,父亲打了胜仗回来,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伤口还在渗血,可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拉着自己来到这幅地图前,指着刚收复的“青凉山”,笑得像个孩子。
那时候的父亲,虽然疲惫,却充满了自豪,可现在,那些用鲜血和伤痛换来的疆土,却成了别人质疑父亲的理由。
有人说父亲拥兵自重,有人说父亲杀良冒功,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像一把把尖刀,刺在景牧的心上。
景牧走到书桌前,拿起父亲常用的那支狼毫笔。笔杆是用紫檀木做的,上面似乎还留着父亲握笔留下的温度。
他铺开一张宣纸,蘸了蘸墨,手腕微微颤抖着,在纸上写下“无愧于心”四个大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字迹苍劲有力,一如父亲平日里的风格。
他知道,明日进宫,等待他的绝不会是礼遇和安慰,而是陛下的质问,或是朝臣的怀疑,甚至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
可他不怕,父亲一生光明磊落,为国鞠躬尽瘁,他不能让父亲死后还背负骂名。他一定会守住父亲的名声,守住景家军的荣耀,就像父亲当年守住北疆那样,哪怕付出一切,也绝不退缩。
景牧将笔放下,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北疆地形图。窗外的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吹动了地图的一角,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从今天起,他就是景家军的新希望,是景家军名声的守护者,他会带着父亲的遗志,继续守护这片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