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12月,里昂
里昂城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混杂着煤灰与湿冷的铅灰色雾霭里。索恩河裹挟着上游工厂倾泻的染料废水和生活污秽,沉重地流过罗讷河畔,在圣让大教堂哥特式尖塔的倒影里,翻涌出病态的墨绿色泡沫。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后的硫磺味、皮革作坊散发的鞣制酸臭,以及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贫民窟深处绝望的霉腐气息。
托马斯·洛尔裹紧粗呢大衣的领口,踏下里昂佩拉什车站冰冷潮湿的石阶。站台上人群熙攘,蒸汽机车喷吐的浓白雾气与人群呼出的白气交织,模糊了视线。他刚从巴黎赶回,怀揣着父亲病危的电报,胸腔里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沉重而冰冷。电报上“速归”二字如同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马车碾过铺着鹅卵石的街道,蹄铁敲击出空洞的回响。车厢内,托马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灰暗的砖墙连绵不绝,窗户大多紧闭,偶有几扇透出昏黄油灯的光晕,映照着窗棂上凝结的厚厚霜花。街角蜷缩着裹着破麻片的流浪汉,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马车跑了几步,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声音嘶哑地喊着什么,很快被车轮卷起的泥雪淹没。这就是他阔别数年的故乡,法兰西的丝绸之都,此刻却像一块被工业文明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破布。
马车最终停在了里昂老城边缘,靠近红十字山脚下一片破败的街区。这里远离市中心繁华的丝绸交易所和银行大楼,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贫穷和衰败。目的地并非洛尔家族在里昂城郊那栋有着葡萄园和橡树林的祖宅,而是一栋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的三层石砌小楼。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用朴素的字体写着:“圣文森特慈善之家”。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草药汤剂和久病之人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的石灰有些剥落。几个穿着朴素修女服的嬷嬷脚步匆匆,面容疲惫而沉静。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从走廊深处的房间里隐约传来。
“托马斯先生!”一位年长的嬷嬷迎了上来,她是这里的负责人,玛格丽特嬷嬷。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悲戚和长途跋涉后的风霜,“您终于回来了…老洛尔先生…他…他一直在等您…”她的声音哽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托马斯的心猛地一沉,脚步踉跄了一下:“父亲他…”
“就在楼上,主赐福的房间。”玛格丽特嬷嬷引着他走上狭窄的木楼梯,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承载着太多的悲伤。
顶楼尽头的小房间,窗户紧闭,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壁炉里燃着微弱的炭火,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一张简陋的铁架床上,老洛尔先生静静地躺着。他曾经魁梧的身躯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深陷在单薄的被褥里。蜡黄的面皮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唯有那双曾经充满智慧与悲悯的灰蓝色眼睛,此刻却异常明亮,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昏暗的房间里灼灼地望向门口。
“父亲…”托马斯扑到床边,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枯槁、布满老年斑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皮肤松弛得像一层揉皱的纸。
老洛尔先生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儿子脸上。他试图说话,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托…马斯…回…来了…好…”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床头柜上一个打开的旧木匣。
托马斯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木匣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本磨损严重的《圣经》,扉页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赠予挚友托马斯·洛尔——维克多·雨果,1848年”;一枚边缘有些变形的铜质十字架,是父亲年轻时在巴黎贫民区传教时佩戴的;还有一叠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账册,封面上写着“圣文森特之家收支明细(1840-1860)”。
“孩子…”老洛尔先生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枯瘦的手指在托马斯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又指向那本账册,“账…册…玛格丽特…嬷嬷…清楚…孩子们…不能…停…”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却死死地钉在儿子脸上,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炽热的期许和沉重的嘱托。
托马斯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滴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我明白,父亲。您放心,圣文森特之家…孩子们…我会继续下去…”
听到这句话,老洛尔先生紧绷的身体似乎瞬间松弛下来。他眼中那点灼人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几下,终于缓缓熄灭。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安详的弧度。那只被托马斯紧握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如同为这位在贫瘠土地上默默耕耘了一生的老人,奏响最后的挽歌。
玛格丽特嬷嬷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托马斯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窗外,里昂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在这片巨大的悲伤里。
葬礼在三天后一个阴霾密布的清晨举行。没有奢华的排场,没有显赫的宾客。只有圣文森特之家的嬷嬷们、几位相熟的穷苦街坊,以及十几个被老洛尔先生收留的孩子,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黑衣,肃立在寒风凛冽的公墓里。冰冷的雨夹雪如同细密的针,抽打在人们脸上。
托马斯站在新垒起的土坟前,黑色的丧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神父用拉丁文念诵着安魂祷词,声音在空旷的墓地里显得遥远而飘渺。他望着那块朴素的木质十字架墓碑,上面只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父亲的一生,如同他身后这座简陋的慈善之家,没有显赫的声名,没有积累的财富,只有日复一日的付出和沉默的坚守。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托马斯。
葬礼结束后,托马斯回到圣文森特之家。悲伤并未因仪式的结束而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为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肩头。他需要整理父亲的遗物,更需要接手这座维系着几十个孤苦生命的小小方舟。
玛格丽特嬷嬷将托马斯引到父亲生前那间兼作办公室的狭小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厚厚的账册,还有一沓信件和文件。
“托马斯先生,”嬷嬷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忧虑,“这是所有的账目。老洛尔先生…他走得太突然了。眼下最紧要的,是下个月的柴火钱和孩子们的粮食…面粉和土豆的价格又涨了。还有,诊所的布朗医生上周来结算了欠款,他说…如果月底前不能付清药费,他恐怕很难再赊账给我们了…”她苍老的手指划过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每一笔都像一道鞭痕抽在托马斯心上。
托马斯沉默地翻看着账册。数字冰冷而残酷。父亲依靠着早年微薄的积蓄、零星的信徒捐赠以及自己偶尔从巴黎寄回的钱苦苦支撑着这里。但杯水车薪,慈善之家的财务状况早已岌岌可危,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
“嬷嬷,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托马斯的声音有些沙哑,“父亲留下的积蓄还有多少?”
玛格丽特嬷嬷摇摇头:“几乎没有了。上个月为了给染上肺炎的孩子们买药,已经用光了最后一点。”
托马斯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微薄的薪水,想起巴黎那间狭小的公寓,想起即将到来的世博会繁重的工作和应酬。一股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探进头来。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东方男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打着补丁的旧外套,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他有着典型的东方人特征:黄皮肤,黑眼睛,颧骨微高。此刻,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悲伤,像受惊的小鹿,怯怯地望着托马斯。
“小石头?”玛格丽特嬷嬷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怜惜,“快进来,别怕。”
男孩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挪进来,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他走到托马斯面前,抬起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托马斯的倒影,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托马斯面前。
那是一个用粗糙的麻布缝制的小小布偶,针脚歪歪扭扭,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布偶的胸口,用黑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架。
“给…洛尔…爷爷…”男孩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发音生涩,却异常清晰。他仰着头,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托马斯,里面没有祈求,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献祭般的悲伤和依恋。
托马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蹲下身,接过那个简陋却无比沉重的布偶。布偶的布料很粗糙,带着男孩微弱的体温。
“他叫小石头。”玛格丽特嬷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深深的叹息,“老洛尔先生三年前在码头区的垃圾堆旁发现他的。当时…他大概只有两三岁,发着高烧,浑身脏污,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怀里死死抱着半块发霉的饼…身边…没有大人…老洛尔先生把他抱了回来,救活了。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他只会摇头,或者指着东方…后来,他就一直留在这里。老洛尔先生给他取名叫‘小石头’,说希望他像石头一样坚强…这孩子,很安静,很懂事,就是…很少说话。”
托马斯看着眼前这个黑眼睛的男孩,布歇上尉那句带着恶意和嘲弄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回响:“听说您父亲在里昂教会还收留着中国弃婴?洛尔中尉,您家族的博爱真是令人钦佩,连远东的‘小黄猴子’都纳入羽翼了…”
原来是他。
托马斯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男孩冰凉的脸颊。男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只是那双黑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谢谢你,小石头。”托马斯的声音有些哽咽,“爷爷…会喜欢的。”
男孩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托马斯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一边处理着父亲的后事,清理遗物,一边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圣文森特之家堆积如山的难题。他典当了自己在巴黎公寓里唯一值钱的一块怀表,又写信给几位在巴黎还算有交情的朋友,言辞恳切地请求一些临时借款。
他亲自去拜访了城里的面粉商和煤炭商,靠着父亲生前积累的一点微薄信誉和托马斯自己作为“巴黎来的文化专员”那点可怜的身份,艰难地争取到了一些赊欠额度。他陪着玛格丽特嬷嬷清点库存,计算着每一块面包、每一根柴火的分配,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小石头,这个沉默的东方男孩,像一个小小的影子,总是安静地出现在托马斯的视线里。当托马斯在昏暗的灯光下核对账目时,他会默默地端来一杯温水;当托马斯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时,他会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当托马斯和嬷嬷低声讨论着孩子们的冬衣问题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抱着几件需要缝补的旧衣服,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矮凳上。
一天傍晚,托马斯在整理父亲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时,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用汉字书写的线装小册子,纸张已经发黄变脆。册子没有书名,字迹娟秀工整,像是女子的手笔。托马斯完全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他注意到册子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同样泛黄的纸片。纸片上用钢笔写着几行法文,字迹是父亲的:
1857年秋,于里昂港。
此册及婴孩,得自一艘自中国广州驶抵之商船“海风号”。船长言,此婴乃船上一位中国籍厨工之子。航程中爆发恶疾(疑为霍乱),厨工夫妇双双病殁。船员见其孤苦无依,气息奄奄,不忍弃于汪洋,遂携回里昂。册子为其母所遗之物,或为家谱祷文之类。婴孩约两岁,体弱多病,不言不语,唯惧风浪颠簸之声。望主怜悯此天涯孤雏,赐其平安长大。
—— 老托马斯·洛尔
1857年秋。这正是英法联军借口“亚罗号事件”炮轰广州城,第二次鸦片战争全面爆发的前夕。他的父母,很可能就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滔天巨变中,最早被吞噬的、微不足道的尘埃。而他,一个懵懂的幼童,在父母双亡、故乡战乱的阴影尚未完全降临之前,就被命运的洋流卷到了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托马斯抬起头,望向窗外。小石头正和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在院子里清扫积雪。他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动作笨拙却认真。托马斯握紧了手中那本薄薄的、承载着遥远故国信息和破碎身世的小册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怜悯?是愧疚?还是对即将在东方上演的、注定更加惨烈的战争悲剧的预感?或许都有。他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和纸条重新包好,放回抽屉深处。这个秘密,他暂时无法告诉任何人,包括小石头自己。布歇的嘲讽此刻显得更加刺耳——他口中那个被“博爱”收留的“小黄猴子”,其悲剧的根源,正是他所属的殖民势力在远东掀起的腥风血雨的前奏。
父亲的葬礼刚过不久,一封措辞严厉、盖着法兰西第二帝国内务部与世博会筹备委员会双重印章的加急公函,便如同催命符般送到了托马斯手中。函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即刻返回巴黎履职”,并详细列出了他作为“东方文物及艺术品事务专员”在世博会开幕前必须完成的繁冗工作清单。末尾一句“延误将视为渎职”的冰冷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托马斯别无选择。他将典当怀表和筹集来的有限款项郑重地交给玛格丽特嬷嬷,又详细交代了后续可能争取到的几笔小额捐赠的来源和联系方式。他承诺会尽快从巴黎再寄钱回来。临行前,他特意去看了小石头。
男孩依旧沉默,只是那双黑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和依赖,像细密的针,扎在托马斯心上。他蹲下身,轻轻抱了抱男孩瘦小的肩膀,感觉到那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小石头,要听嬷嬷的话。”托马斯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会回来看你的。”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托马斯大衣的下摆,直到托马斯不得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转身踏上返回巴黎的马车。车轮滚动,托马斯透过沾满泥点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圣文森特之家那栋灰暗的小楼,以及门口那个越来越小的、倔强站立着的黑色身影。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迷蒙了视线。
巴黎的十二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里昂截然不同的、浮华而躁动的气息。虽然同样寒冷,但香榭丽舍大街两侧的店铺橱窗里早已布置起璀璨的圣诞装饰,巨大的圣诞树缠绕着金箔和彩灯,映照着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路人。马车驶过塞纳河上的新桥,托马斯看到巨大的世博会场馆——“工业宫”的钢铁骨架已经拔地而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庞大而冰冷的轮廓,如同一个蛰伏的钢铁巨兽。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脚手架上忙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蒸汽机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喧嚣。
托马斯的公寓位于塞纳河左岸,拉丁区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房间狭小而阴冷,壁炉久未生火,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他放下简单的行李,甚至来不及掸去大衣上的尘土,便匆匆赶往内务部报到。
迎接他的是筹备委员会主任,德·拉罗什富科伯爵。这位贵族出身的官僚有着保养得宜的面容和一丝不苟的仪态,眼神锐利而冷漠。他坐在宽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对托马斯迟归数日表达了“深切遗憾”,随即不容置疑地布置了堆积如山的工作:核对东方展品清单、撰写展品说明、安排布展位置、协调运输安保…每一项都要求“精确无误”、“符合帝国形象”。
“尤其是来自清国的那批战利品,洛尔中尉,”伯爵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上一份厚厚的清单,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它们将是本届世博会‘文明征服’展区的核心亮点。你要确保每一件都得到最妥善的安置和最…‘恰当’的诠释。特别是那柄长枪,”他抬起眼皮,目光如锥子般刺向托马斯,“编号89757,据说是某位古代东方勇士的武器?邓恩上校(军事博物馆馆长)对它评价颇高。它的位置要醒目,说明文字要突出其…嗯…被法兰西文明‘发现’并‘保护’的价值。明白吗?”
“明白,伯爵阁下。”托马斯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父亲临终的嘱托、圣文森特之家的困境、小石头那双黑眼睛…此刻都被这冰冷的命令和“战利品”三个字压得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日子,托马斯像一枚被上紧发条的齿轮,疯狂地旋转在世博会筹备的巨大机器中。他穿梭于尘土飞扬的工地、堆满箱匣的仓库、官僚气息浓厚的办公室。他核对着一件件从东方掠夺而来的珍宝:精美的瓷器、华丽的丝绸、古雅的画卷、沉重的青铜器…每一件都承载着一个古老文明的辉煌与伤痛。他被迫在展品说明中写下诸如“来自东方帝国的艺术瑰宝,在法兰西的保护下重焕光彩”之类的词句,胃里一阵阵翻腾。
而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柄文鸯银枪。它被单独存放在军事博物馆的一个恒温恒湿的保险库里。托马斯第一次在巴黎再次见到它时,是在一次布展协调会上。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打开特制的橡木运输箱,掀开层层防震的丝绸和棉絮。
枪身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巴黎冬日惨淡的光线下,它不再有圆明园废墟上那种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却更显出一种穿越千年的、沉静而内敛的肃杀。枪杆笔直,蟠螭纹路在冷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沉睡的龙鳞。枪尖的陨铁部分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色,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只在最锋利的刃口处,凝着一线令人心悸的寒芒。靠近枪纂处,“汉寿亭侯”四个古拙的篆文清晰可见,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
“真是件野蛮时代的杰作,不是吗?”邓恩上校在一旁赞叹道,手指隔空描摹着枪身的纹路,“充满了原始的、未开化的力量感。放在我们‘人类武器演进史’展区的最前端,再合适不过了。它将完美地诠释,从蒙昧的暴力到我们现代精密火器的伟大历程。”
托马斯沉默着。他看着工作人员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像摆弄一件稀有的矿石标本般,将这柄曾属于一位在万军丛中七进七出的少年将军的武器,固定在特制的展示架上。冰冷的射灯打下来,枪身在光晕中泛着金属的冷光,却再也找不到乐嘉月夜下那惊破敌胆的锋芒。它成了一件被解剖、被展示的“文明”战利品,一件用来衬托西方“进步”的野蛮时代遗物。
圣诞前夜,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中。内务部在杜伊勒里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招待酒会,名义上是慰劳世博会筹备人员,实则是权贵们交际炫耀的舞台。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雪茄和高级香水的甜腻气味。绅士们身着笔挺的礼服,女士们珠光宝气,裙裾摇曳,笑语晏晏。
托马斯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色礼服,勉强维持着体面,独自站在大厅边缘一根巨大的廊柱阴影里。他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感觉格格不入。里昂的寒酸、圣文森特之家的窘迫、小石头那双沉默的黑眼睛,与这里的奢华浮夸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啊!这不是我们博学的洛尔中尉吗?”一个略带夸张的声音响起。布歇上尉端着酒杯,脸上带着惯有的、混合着傲慢与戏谑的笑容,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显然喝了不少,脸颊泛红。“听说您回里昂奔丧了?真是遗憾。令尊大人…哦,那位可敬的慈善家,愿他在天堂安息。”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诚的哀悼。
托马斯微微颔首,礼节性地回应:“谢谢,布歇上尉。”
“说起来,”布歇晃动着杯中的酒液,目光扫过托马斯略显疲惫的脸,“您在里昂,想必也见到了令尊那位…特别的‘养子’?那个东方小崽子?啧啧,您父亲的心肠真是比圣母还要慈悲。不过,”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分享秘密般的口吻,“您得小心点,洛尔。这些黄皮肤的小东西,骨子里流的都是野蛮人的血。您现在把他当小可怜养着,谁知道他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就像那些清国人一样,我们帮他们‘打开国门’,他们却用弓箭和长矛‘回报’我们!哈哈哈!”他身后的军官们也跟着发出附和的笑声。
托马斯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布歇的话语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心中最隐秘的痛处和愤怒。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想起了通州八里桥的血战,想起了圆明园冲天的火光,想起了父亲临终的嘱托和小石头那双纯净的黑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侍者端着放满空杯的托盘匆匆走过,不小心轻轻蹭了布歇一下。布歇手中的酒杯一晃,几滴香槟溅到了他锃亮的皮靴上。
“该死的!没长眼睛吗?!”布歇勃然作怒,抬脚就向那惊慌失措的年轻侍者踹去!
电光火石间,托马斯几乎是本能地横跨一步,用身体挡在了侍者身前。布歇的靴尖重重地踢在了托马斯的小腿上,一阵剧痛传来。
“布歇上尉!”托马斯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他强忍着疼痛,挺直身体,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布歇,“请注意您的身份和场合!对一个侍者动粗,恐怕有损法兰西军官的体面吧?”
布歇被托马斯突如其来的强硬和冰冷的眼神震慑了一下,酒意似乎也醒了几分。他看了看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只是狠狠地瞪了托马斯和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侍者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带着那群军官走开了。
托马斯站在原地,小腿的疼痛阵阵传来,但更让他难受的是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屈辱。他扶起那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侍者,低声说了句“没事了”。侍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匆匆逃离。
大厅里的音乐依旧悠扬,笑语依旧喧哗。托马斯却觉得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他放下几乎没动的酒杯,转身离开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走出杜伊勒里宫沉重的大门,塞纳河畔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巴黎的喧嚣和世博会的辉煌灯光,在托马斯·洛尔的记忆里早已褪色,只剩下一种遥远的不真实感。此刻占据他全部身心的,是里昂阴冷的冬日,圣文森特之家破败走廊里弥漫的陈腐气息,以及堆积如山的、足以将人压垮的现实困境。父亲冰冷的躯体刚刚下葬,而围绕着他的遗产——这间风雨飘摇的孤儿院——的冰冷账单,却像墓穴里的藤蔓,缠得托马斯喘不过气。
玛格丽特嬷嬷的絮叨在耳边嗡嗡作响:柴火告罄,面粉价格飞涨,医生的账单雪片般飞来……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入托马斯财政危机的核心。他低头翻着父亲那本写满绝望数字的账册,指尖冰凉。那些触目惊心的赤字,清晰地描绘着父亲生命中最后的挣扎和他猝然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洞。他的目光疲惫地在纸页上游移,试图寻找一丝生机,却只看到无底的深渊。
就在他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几乎窒息之时,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托马斯抬起头。
门缝里,怯生生地探进一张小小的脸庞。乌黑如点漆的眸子,带着明显的东方特征——黄皮肤,细长的眼睑。是他,那个布歇口中轻蔑提及的“小黄猴子”,父亲日记里那位来自广州、父母双亡于霍乱、被老洛尔先生从里昂港口垃圾堆旁带回来的“小石头”。
“小石头……”托马斯低声念着这个明显是父亲临时起意、寄托着“坚强如石”期望的称呼。望着那双充满不安却异常清澈的黑眼睛,托马斯觉得这个名字未免太冰冷、太沉重了,承载了这个孩子过于悲惨的过去,却似乎并未给予他一个指向未来的期望。
就在这时,托马斯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不久前那个决定性的战场瞬间——通州之战中,布歇上尉那柄如同新月破空、冷酷无情贯穿友军士兵心脏的银枪!那柄枪,是布歇荣耀的标志,沾满无辜者的血腥。几乎是同时,父亲夹在那本神秘中文册子里的笔记内容也浮现出来:
“……此婴…被遗弃时,怀中紧抱之物,并非半块发霉饼,乃是一柄小巧的、质地不凡的银质短枪头,形制古朴异于常物。然此物过于触目,恐招祸患,吾将其深藏。彼时其神志昏沉,喃喃自语‘归…来…’,口音难辨……”
“银枪……归来……” 托马斯喃喃自语,心脏如同被什么东西猛烈撞了一下!这个孩子被遗弃在寒风中的里昂码头时,紧紧抱着的不是什么食物,而是一柄来历不明、象征着力量或传承的银质枪头!他在意识模糊中念叨着“归来”。也许那只是他无意识的呓语,或许是某个遥远记忆中模糊的碎片——是父母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还是那柄银枪名字的片段?
这个意象,在托马斯疲惫而混乱的思绪中,瞬间与一个闪耀的名字链接在一起:
文鸯!
那个在三国末期的烽火中,以其绝世勇力与一杆银枪单骑退雄兵、于万军中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的无双猛将!那是托马斯在翻阅父亲藏书中,一本关于古老东方传奇的译本里,读到的一个令他心神震撼的名字。传说中的文鸯,银枪白马,勇冠三军,所到之处,敌军披靡!尤其那“文鸯单骑退雄兵”的绝世风姿,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三国末期悲凉的黄昏。
“银枪白马,七进七出……‘归来’?难道他抱着那银枪头,是在呼唤着什么?还是在寻求庇护?”托马斯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布歇的银枪,象征着殖民者的暴虐与冷酷;而这孩子怀中暗藏的、被父亲收起的银枪头,虽小却承载着一种遥远、神秘的刚烈气韵,一种浴血归来、不屈抗争的意象!
这意象,与那传说中单枪匹马、勇退千军的少年英雄何其相似!尽管托马斯深知历史冰冷——那本东方史书记载,文鸯后来卷入权力斗争,最终被夷灭三族,其血脉早已断绝。但此刻,他需要给眼前这个瑟瑟发抖、背负着悲惨身世的东方弃婴,一个足以刺破这无尽寒冬、照亮他卑微生命的名字!一个带着光芒、带着力量、带着不屈服于命运枷锁的期望的名字!一个与布歇那把沾满血的银枪形成绝对反差的、象征着东方刚勇与传奇的名字!
托马斯深吸了一口冰凉且混浊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悲悯与期望一同灌注进眼前的生命。他凝视着男孩那双懵懂却又像在渴盼着什么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宣布:
“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漂泊异乡、身世如谜的‘小石头’了。”
托马斯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决心。
“你是文银。”
男孩——现在开始是文银了——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睁大,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懂了眼前的法国人说出的每一个音节。文……银……
“文,”托马斯伸出食指,轻轻点在男孩的眉心,“是文鸯的‘文’。他是古老东方一位伟大而勇敢的将军,银枪白马,无畏无惧。”
接着,他又指向男孩怀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硬物形状的空洞位置:“银,就是你抱着它抵达这里的那柄银枪!它代表力量,代表归来!文银,你要记住,无论命运给你什么,都要像传说中的那位将军一样勇敢坚强,最终带着光芒,穿越风暴归来!”
“文…银…” 男孩懵懂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音节像带着奇异的热量,开始在他寒冷的心房里盘绕。托马斯在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完全的哀伤与怯懦,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光,如同黑暗中挣扎初现的星火,在那深不见底的漆黑里悄然点燃。
托马斯站起身,将那个代表着过去的“小石头”布偶轻轻放在桌角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那本神秘的中文册子和父亲的笔记)旁。他俯视着小小的文银,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落到了自己的肩上。这个被他赋予了承载着两千年东方铁血英雄之名的孩子,未来的路会如何?
布歇那张刻薄嘲讽的面孔再次在托马斯的脑中浮现。“博爱到连‘小黄猴子’都收留?”这恶毒的话语此刻像毒刺一样扎得更深。他收养了这个孩子,并非完全出于无瑕的圣心,也有对布歇和其所代表的野蛮掠夺的强烈反感,一种想要抗争的逆反。他甚至知道,赋予“文银”这个名字,是在利用一个早已断绝血脉、仅在传说中辉煌的符号。这种夹杂着功利心的救赎,让托马斯的内心充满了更深的迷茫。
窗外,里昂的冬日寒风仍在呼啸,卷起零星碎雪,拍打着圣文森特之家的窗户。这仅仅是一场寒流的开始吗?不,托马斯感到,这仿佛是一个庞大时代浪潮即将汹涌而至的序曲前最冰冷的呼吸。
而他刚刚在序章中写下的这浓墨重彩的第一笔——为一个无名弃婴命名“文银”,一个注定在法兰西的土地上绽放异彩、并最终将洛尔家族引向一个建立在“文鸯血脉”传说之上辉煌却虚构至顶点的名字,正是一切即将拉开序幕的信号。这个冬天,还很长很长,风暴,才刚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积聚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