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倒是很敢说。”他冷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咬牙意味。
江簟秋缓缓抬起眼,目光空茫地落在他胸口的位置,并不与他对视。”我说的是事实。”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没有情绪,只是陈述,”还是说,贺先生其实并不想听到事实?”
她又用那种平静的语调,说出能噎死人的话。
贺烬寒下颌线绷紧。是,他是有猜想过烧毁梅花林是江家唆使,但由她如此直白地、甚至带着点自毁倾向地说出来,性质就变了。这像是在公然挑战他设定的”赎罪”剧本,仿佛在说:看,我也不过是个棋子,你的仇恨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这让他有种失控的恼怒。
“所以,你都想起来了?我让她告诉你的以前的事情中,可不包括这个。还有记住你的身份,江落月。”他逼近一步,冷冽的木质香混合着压迫感袭来,”无论是不是他们教的,火是你放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以为会看到她恐惧或至少是瑟缩。
但江簟秋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显得苍凉。”我有没有想起来,还重要吗?”她轻声说,”我做过的事,我认,所以我在这里’赎罪’,不是吗?”
她这副认命又仿佛看透一切的模样,让贺烬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闷得发疼。他猛地失去了所有对话的欲望。
“回房去。”他硬邦邦地命令道,转身不再看她,背影冷硬,”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下楼。”
江簟秋没说什么,默默地转身,在女管家的示意下,缓慢地走上楼梯。她的步伐有些虚浮,手一直无意识地轻抚着小腹。
贺烬寒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烦躁地松了松领口。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越烧越旺的无名火。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古董花瓶,巨大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半分郁结。
他站在那里,站在废墟中央,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和江簟秋之间,在他自己坚固的内心世界里,已经随着那清脆的碎裂声,彻底地、无法挽回地改变了。
而他,还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改变。他原本只是想试探,最终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逼到角落、无处遁形的人。
贺烬寒脚边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瓷瓶碎片,如同他此刻难以拼凑的心绪。偏厅里早已恢复死寂,江家父母带来的污浊气息似乎也被彻底清扫出去,但那女人最后看他那一眼,空茫又仿佛洞悉一切,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心口,融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痛。
“赎罪”……她总是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仿佛她已超然物外,冷眼旁观着他在这场仇恨中的独角戏。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呼吸间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极淡的、不同于裴淮常用的冷冽香氛,而是另一种……更难以捕捉的,带着药味和脆弱气息的味道。自从她上次在医院险些流产之后,他似乎就对这种气息异常敏感。
直到车子驶入半山别墅漆黑的庭院,那熟悉的、冰冷的木质香薰气息再次将人包裹。
贺烬寒先下车,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车边,看着江簟秋在管家的搀扶下缓慢地走出来。
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上,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依旧冰冷:”记住,你只需要待在我允许的地方。其他的,不必理会。”
江簟秋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见,径直走进了那巨大的、华丽的牢笼。
贺烬寒站在冰冷的夜色里,点了支烟,猩红的光点明明灭灭,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烦躁。
贺烬寒转身走向书房,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他需要冷静,需要重新掌控局面。他打开电脑,调出半山别墅的监控记录,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许久,最终却落在了江簟秋房间外走廊的镜头上。
画面里,她回到房间后,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微隆的小腹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美丽雕塑。那种彻底的沉寂和疏离,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他心绪不宁。
他关掉监控,揉了揉眉心。难道真的如陆停云猜测,是失忆和连续刺激导致了人格分裂?现在的她,是江落月压抑已久的另一面,还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灵魂?这个念头荒诞却执拗地盘踞在他脑海。否则,如何解释那偶尔流露出的、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冷漠和尖锐?尤其是她对江家父母的态度,那种厌恶和撇清,不像伪装。
接下来的几天,半山别墅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贺烬寒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江簟秋面前。但他对她的掌控以另一种形式无处不在。每日的餐食更加精细,陆停云来的频率增加,甚至她的房间里开始出现一些崭新的、与江裴淮喜好无关的书籍——一些关于植物、游记,甚至还有几本浅显的心理学读物。
江簟秋照单全收,却毫无反应。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进食、休息、配合检查、发呆。胎动日益明显,有时甚至能看见肚皮上轻微的起伏。每当这时,她会停顿一下,目光落在上面,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茫然,但很快又会移开,恢复死寂。
贺烬寒通过女管家的汇报知晓这一切。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琐碎的日常,又会因为她的毫无波澜而莫名烦躁。他甚至鬼使神差地让助理去查了那些送进去的书,她是否翻阅。答案是:偶尔会,但看不出喜好,像是打发时间。
这种无力感让他暴躁。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别人的恐惧或奉承,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一堵冰冷的、软硬不吃的墙。
这天,陆停云检查完后,来到书房。 “情况基本稳定了,但情绪还是老样子。孩子长得慢,但好在没出问题。”陆停云推了推眼镜,看着明显心神不宁的贺烬寒,”我说,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着?这可不像你贺大少爷的风格。”
贺烬寒冷哼一声:”我躲什么?我只是不想再刺激她,免得又出什么事。”语气生硬,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吗?”陆停云挑眉,”可我听说,你连人家看什么书都要管了?烬寒,你现在的行为,可不像是对一个单纯的’替身’或’罪人’。”
贺烬寒眼神一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陆停云叹了口气,”承认吧,你对这个’江落月’的感觉已经变了。不管她是真的变了,还是病了,你现在在乎的,早就不止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了。”
“胡说八道!”贺烬寒猛地站起身,像是被踩中了尾巴,”我在乎的当然是孩子!是裴淮……”
“裴淮已经死了!”陆停云打断他,声音罕见地严厉,”烬寒,看看眼前人吧!这个活生生的、正在为你孕育孩子、却被你折磨得心死成灰的女人!你再不清醒过来,你会后悔的!”
“后悔?”贺烬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底却是一片翻涌的混乱,”我贺烬寒的人生里没有后悔两个字!她欠裴淮的,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那如果……”陆停云直视着他,缓缓道,”她真的不是原来的江落月了呢?”
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陆停云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贺烬寒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什么意思?”
陆停云接着道:”我这段时间又去研究了一下,找了几个心理医生会诊,她现在的状态,基本可以确定是双重人格的症状,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估计你也不知道吧。”
陆停云的话让贺烬寒陷入沉思,在他走后,他仍久久无法平静。
双重人格?为何”另一个”人格如此稳定,且对过去毫无依恋,甚至对江家父母充满敌意?
他再次调出之前病房的监控,尤其是她刚醒来时的片段。那时她眼中的惊恐、茫然、陌生,以及后来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江落月的疏离和厌恶……画面一帧帧闪过,与他记忆中那个痴缠、疯狂、卑微的女人截然不同。
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的情绪攫住了他。如果……如果她真的是一个新的人格,那她还是江落月吗?他这些时日的恨意、报复、折磨,又该指向何处?
这个念头让他坐立难安。他必须确认!
他再次敲响了江簟秋的房门。这一次,他刻意收敛了周身所有的戾气,尽管内心波涛汹涌。
江簟秋打开门,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看到他,眼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是微微侧身让他进来。
贺烬寒走进房间,目光快速扫过。房间里的香薰换了,那些关于裴淮的东西不见了,窗台上甚至多了一小盆绿色的蕨类植物。这一切细微的改变,都指向陆停云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她在无意识地排斥着与裴淮相关的一切。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还好。”她回答,依旧是这两个字。
贺烬寒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最细微的变化:”江落月,你……到底是谁?”
江簟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贺烬寒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淡:”贺先生又在说什么?我不就是江落月吗?一个……罪人。”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
“不,”贺烬寒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你不是她。至少不完全是。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他心中那个荒诞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几乎要破口而出。
江簟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发现了?怎么可能?他相信这种超自然的事情?还是……他在试探?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甚至刻意让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属于”江落月”可能会有的、带着卑微和讨好的弧度:
“贺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当然是江落月,只是……忘了以前的事。如果您不喜欢现在的我,我可以努力……努力想起以前的样子,努力学姐姐……”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贺烬寒心中刚刚燃起的荒诞希望。又是这样!又是这副顺从麻木,或者刻意模仿的样子!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涌上心头。
“够了!”他低吼一声,打断她的话,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不准再露出这种表情,你也禁止提裴淮。”
说完,他猛地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他失控。他还是无法确定,那瞬间的僵硬是她的破绽,还是只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巨大的挫败感几乎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