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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意渐深,庭院里的法国梧桐叶片染上更为浓郁的金黄,像是被大自然用最细腻的笔触精心调配了色彩,从边缘的浅黄到叶心的深橙,过渡得浑然天成。偶尔有几片承受不住早晚的凉意,打着旋儿悄然落下,那旋转的姿态轻盈而优雅,仿佛是叶片在与树枝做最后的告别。它们无声地铺陈在依旧翠绿的草坪上,金黄与翠绿交织,像一幅被精心晕染的油画,每一处色彩的碰撞都恰到好处,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阳光透过日渐稀疏的枝桠洒下,光线变得更为澄澈通透,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只是这阳光,似乎也带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清冷滤镜,照在身上,少了几分夏日的灼热,多了几分秋日的微凉。

陆廷渊发现自己待在书房的时间,无形中变长了。这间书房是他精心设计的,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摆在房间中央,桌面光滑如镜,倒映出窗外的景色。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柔软而舒适,能让他在长时间工作后缓解疲惫。书架沿着墙壁依次排开,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从金融投资到历史文学,种类繁多。书房的一侧还设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区,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和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

并非总有处理不完的紧急公务。有时,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 “哒哒哒” 的声响,那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屏幕上任何一份价值数亿的合同或报表上,那些曾经让他全神贯注的文字和数字,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书房的门习惯性地虚掩着,留出一道缝隙。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其背后的动机。或许,只是为了能更清晰地听到走廊上传来的任何细微动静,哪怕只是一丝风吹过的声音,或是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最易分辨的。在这座宽敞的别墅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着独特的节奏和特点,而沈清辞的脚步声,更是深深印在陆廷渊的脑海里。

沈清辞的脚步声变了。从前,她在家中的脚步总是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别墅里的宁静,又像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每当临近他书房时,她的脚步会下意识地放缓,带着一丝犹豫,仿佛在期待他的门会突然打开,能与他有片刻的相遇。而现在,她的脚步声清晰、稳定,有着固定的节奏,不再有从前的小心翼翼和犹豫。

通常是清晨跑步归来时,她的脚步声轻快有力,带着运动后的活力,一步一步走向厨房倒水。陆廷渊能想象出她握着水杯,仰头喝水时的模样,额头上或许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脸上洋溢着运动后的红润。或是上午抱着书本资料上楼时,她的脚步声沉稳专注,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径直进入她的客房书房,随后便是关门、落锁的声音。那一声轻微的 “咔哒” 声,总像是一个明确的界限宣告,将她的世界与他的世界彻底分隔开来。傍晚健身回来后,她的脚步声会带着运动后的些许疲惫,步伐略显沉重,却又透着舒展的松快,没有丝毫的拖沓,直接上楼洗漱,很少在客厅停留,仿佛客厅只是一个短暂经过的通道。

她像一枚沿着既定轨道稳定运行的小行星,有自己的自转周期和公转轨迹,围绕着自己的生活节奏转动,不再因他这颗恒星的引力而产生紊乱的摄动。从前,她的生活似乎总是围绕着他转,他的喜怒哀乐会影响她的情绪,他的行程安排会改变她的计划。而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有了自己追求的目标,不再将他视为生活的全部。

这种认知,让陆廷渊感到一种陌生的、空落落的不适。他习惯于成为绝对的中心,在公司里,他是说一不二的领导者,所有员工都围绕着他的决策行动;在家中,他也一直是被关注的焦点,沈清辞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他。他习惯于被环绕、被仰视,享受着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甚至习惯于被沈清辞那种带着依赖的抱怨所纠缠。每当沈清辞因为他晚归而抱怨时,他虽然表面上有些不耐烦,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而现在,环绕的星尘正在悄然散去,露出冰冷而真实的宇宙空间,他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那种被包围的温暖。

一天傍晚,他刻意推掉了一个不算紧要的酒会。那个酒会是行业内的一个交流活动,原本他打算去拓展一些人脉,了解一下行业的最新动态。但一想到家中空旷的客厅和可能独自待着的沈清辞,他便毫不犹豫地让助理回掉了邀请,比平时提前了将近两小时回到别墅。

迈入玄关时,客厅空旷安静,只有夕阳的余晖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将家具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显得格外寂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没有一丝烟火气,与他惯常深夜归来时感受到的、因有人等待而残留的些微烟火气截然不同。以往,即使他深夜回来,也能闻到厨房里残留的饭菜香味,或是看到客厅里为他留着的一盏灯,那微弱的灯光总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而现在,别墅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种寂静让他感到有些压抑。

陈叔接过他的外套,神色如常,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陈叔在陆家工作多年,早已习惯了陆廷渊的作息和脾气,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能保持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

“夫人呢?” 陆廷渊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楼梯方向,试图从楼梯口捕捉到一丝沈清辞的身影。他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内心却迫切地想知道沈清辞的去向。

“夫人下午去了市图书馆,刚才来过电话,说是在外面用过晚餐再回来,大约还要一小时。” 陈叔恭敬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沉稳。

陆廷渊解领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在外面用餐?这个消息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和谁一起用餐呢?是那个经常和她一起逛街、看电影的杂志编辑朋友吗?还是、其他他未曾知晓的人?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各种猜测,每一种猜测都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沈清辞的社交圈了如指掌,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

他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书房。他不想让陈叔看出自己的异样,更不想让别人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但心里那丝空落落的感觉,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细微的、名为 “不确定” 的焦躁,像一根细小的刺,在他的心里轻轻扎着,让他坐立难安。

他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走到酒柜前。酒柜里摆满了各种名贵的酒,从红酒到威士忌,琳琅满目。他从中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在书房里。他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折射出诱人的光泽。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叮咚叮咚”,在这过分安静的宅邸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被夕阳染上金边的树木,那些树木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第一次,他觉得这栋他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房子,大得有些令人心烦意乱。以往,他觉得这栋别墅宽敞舒适,能给他足够的私人空间,但现在,空旷的房间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约莫一小时后,窗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别墅门口。陆廷渊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目光紧紧投向窗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是沈清辞回来了。

她从一辆普通的出租车里下来,身上穿着一件浅咖色的风衣,风衣的长度到膝盖,衬得她的身材更加修长。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那些书看起来分量不轻,让她的手臂微微有些弯曲。肩上还挎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帆布包,包上印着一些简单的图案,显得简约而大方。傍晚的风吹起她的发梢,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微微侧头,用手将发丝整理到耳后,脸上带着平静而满足的疲惫感?那种神情,绝非是漫无目的闲逛一天后的空虚,更像是完成了一项充实任务后的松弛,眼神里透着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待。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若是晚归,进门时总会下意识地先寻找他的身影,眼神里带着怯怯的探询或小心翼翼的讨好。以往,只要他在家,沈清辞的目光总会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想知道他是否生气,想知道他今天过得好不好。此刻,她径直走进来,看到站在客厅与玄关交界处的陈叔,便自然地笑了笑,那笑容温暖而真诚,不像从前那样带着一丝讨好:“陈叔,我回来了。今天图书馆人不多,很安静,效率挺高的。”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轻快,像山间的清泉,流淌在安静的客厅里,清晰地传入书房虚掩的门内。陆廷渊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试图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更多的信息。

“那就好。夫人您用过晚餐了吗?厨房还温着汤。” 陈叔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心。陈叔看着沈清辞长大,对她一直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总是默默地关心着她的生活。

“吃过了,和朋友一起吃了简餐,很饱了。谢谢您。” 沈清辞换好拖鞋,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一些,准备上楼,“我还有些资料要整理,先上去了。”

整个过程,她甚至没有朝书房的方向瞥一眼,仿佛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在家。在她的世界里,他的存在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不再能影响她的情绪和行为。

陆廷渊握着酒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威士忌的醇香似乎也变得有些涩口,以往那种醇厚的口感消失不见,只剩下满嘴的苦涩。他听着她轻盈却坚定的脚步声一步步踏上楼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脚步声穿过走廊,然后是客房书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咔哒。”

又是一声清晰的界限划定,将他们两人彻底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陆廷渊感到一阵无力,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打破这种僵局,才能重新走进沈清辞的世界。

他沉默地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烧感。那种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胸口,让他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疼痛和烦躁。但酒劲过后,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和焦躁感又重新涌上心头,比之前更加强烈。

第二次尝试,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上午。

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进客厅,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暖意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感到格外舒适。陆廷渊难得没有去公司,也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

以往,即使是周末,他也会早早地来到书房,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或是阅读一些与工作相关的书籍。但这个周末,他却特意给自己放了个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财经周刊。刊物上的内容很精彩,报道了许多行业内的最新动态和投资机会,但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楼上的动静,期待着沈清辞的出现。

沈清辞通常会在周末上午进行阶段复习和整理笔记。她一直很努力,无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生活中,总是不断地提升自己。陆廷渊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所以特意坐在客厅里,希望能有机会和她聊聊天,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果然,快十点时,她下来了。依旧是简单的家居服,衣服的颜色是淡雅的浅蓝色,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她素面朝天,没有施任何粉黛,却依旧显得清丽动人。长发松松地挽着,用一根简单的发簪固定住,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那个他眼熟的、写满笔记的本子,本子上的字迹工整而娟秀,能看出她平时的认真和细致。她似乎是想到阳光房的沙发上找个舒服的位置看书,阳光房里光线充足,环境安静,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看到坐在客厅的陆廷渊,她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意外,像是没有想到他会在周末的上午坐在客厅里。但她很快恢复平静,礼貌性地颔首,声音温和:“早上好。”

“早。” 陆廷渊放下刊物,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屏幕还亮着,似乎是一份行业分析报告的界面。他想起前几天周谨送来的、关于智能家居供应链的那份报告,其中一些观点与她那日沙龙上的随口一提隐隐呼应。周谨是他的得力助手,总是能及时地为他提供各种有价值的信息和报告。那日的沙龙他也参加了,原本只是抱着应付的心态去的,却没想到沈清辞会在沙龙上发表自己的观点,而且那些观点还很有见地。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僵局的话题切入点。陆廷渊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与沈清辞进行一次深入的交流。

“在看什么?”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如同寻常的闲聊,甚至带着一丝他并未察觉的、试图靠近的笨拙努力。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沈清辞的眼睛,希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回应。

沈清辞停下脚步,看向他,似乎有些意外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在她的印象中,陆廷渊总是忙于工作,对这些行业分析报告之类的东西很少关注,尤其是她感兴趣的领域。她抬起平板,屏幕朝向他一瞬,语气平和得像是在回答一个普通学友的问题:“一份关于半导体传感器市场格局的分析报告。有些数据挺有意思的。”

她的回答仅限于此,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延伸的讨论,更没有像过去那样,一旦他表现出丝毫兴趣,就会受宠若惊地试图抓住机会,滔滔不绝地分享更多,只为能和他多说几句话。以往,只要陆廷渊对她所做的事情表现出一点点兴趣,沈清辞就会非常开心,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相关信息都告诉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和赞赏。而现在,她似乎不再需要他的认可,也不再渴望与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陆廷渊等了两秒,发现她没有继续的意思,只得自己接话,试图将话题深入:“嗯,这个领域最近确实热点频出。随着智能家居、自动驾驶等行业的快速发展,半导体传感器的需求也在不断增加。我记得你上次好像提过,‘智创未来’这类企业可能存在供应链风险?这份报告里的观点,似乎与此有关?” 他提到了她上次的发言,带着一种隐晦的认可,试图以此建立连接。他希望沈清辞能感受到他的关注和认可,从而愿意与他进一步交流。

沈清辞闻言,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记得她那句 “随口一提”。在她看来,那天她只是在沙龙上随口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并没有期望得到任何人的关注,尤其是陆廷渊。但她很快笑了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像是在感谢一个陌生人的认同:“是的,报告里也提到了类似的观点,还补充了一些关于二级供应商稳定性的数据分析,看来这确实是行业共识性的担忧了。”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观点归入了 “行业共识”,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任何个人见解的色彩,仿佛她那日的发言真的只是复述了某个专家的看法。她不想在陆廷渊面前过多地展现自己的专业能力,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多优秀。在她看来,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必要再通过这种方式来拉近关系了。

然后,她不等陆廷渊再次开口,便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你继续看书,我就不打扰了。这部分数据我还需要再消化一下,得去查点资料。” 她的语气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说完,她抱着她的平板和笔记本,转身走向了与阳光房相反方向的书房。那是别墅里另一间较小的、平时几乎没人使用的书房。书房里的家具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也只有寥寥几本书。显然,为了 “不打扰” 他,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不被他打扰,她主动放弃了自己原本计划中更舒适的位置。阳光房里有柔软的沙发和温暖的阳光,而那间小书房则显得简陋而冷清,但她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陆廷渊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那句 “一起讨论一下?” 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最终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清辞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

他独自坐在宽敞却突然显得有些空旷的客厅沙发上,手里的财经周报变得索然无味。报纸上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个个跳动的符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无法进入他的大脑。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一阵冰冷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一种清晰的、冰冷的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隔绝在外。他试图靠近,她却从容而坚定地后退,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的、疏离的距离。

陆廷渊看着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那句 “一起讨论一下?” 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最终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他张了张嘴,指尖甚至还无意识地攥紧了沙发扶手,留下几道浅浅的压痕 。那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挽留的动作,却终究没能敌过她转身时的决绝。

他独自坐在宽敞却突然显得有些空旷的客厅沙发上,手里的财经周刊变得索然无味。刊物上那些曾经能让他瞬间抓住重点的财经数据、行业分析,此刻都成了模糊的铅字,连标题都显得刺眼。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透过丝绒沙发的缝隙渗进皮肤,却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一种清晰的、冰冷的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隔绝在沈清辞的世界之外。他试图伸手敲碎这层屏障,她却总能提前一步后退,用礼貌和淡然为自己筑起新的防线,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不容逾越的距离。

这种距离,并非冷战时期那种带着情绪的负气疏远。 那时的她至少还会用沉默、用泛红的眼眶表达自己的委屈,本质上仍是渴望被他看见;而现在的疏离,是建立在 “互不干扰” 原则之上的平静与克制。她不再需要他的关注来确认自己的价值,不再渴望他的认同来获得安全感,因此,也无需再为了迎合他而调整自己的步伐和计划。

这种认知,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抱怨都更让陆廷渊感到无力。他甚至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些被他视为 “无理取闹” 的瞬间,比如她会因为他忘记他们的纪念日而红着眼眶冷战,会因为他深夜和女助理通工作电话而暗自赌气,会因为他随口一句 “你不懂商业” 而默默躲在房间里哭。

那时的他觉得这些情绪幼稚又麻烦,可现在才明白,那些看似无理的小脾气背后,藏着的是她对这段关系最真切的在意。至少那时候,她的情绪还会因他波动,她的世界还围着他转。

而现在,她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无论他投下什么石子,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别墅里静得只剩下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陆廷渊坐在书桌后,面前摊着一份关于海外并购的尽职调查报告,密密麻麻的英文条款本该让他全神贯注,可耳边却总断断续续传来客房书房的动静。那是沈清辞在上网课,视频里老师讲解专业知识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偶尔还夹杂着她用笔记录时的沙沙声。

他放下手中的钢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摩挲着。过去他从未在意过她的学习内容,只知道她喜欢研究些 “没用的艺术理论”,可现在,他甚至能从那些零碎的声音里分辨出 “用户体验设计”“交互逻辑” 这类陌生的专业术语。他忽然意识到,沈清辞正在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速度成长,她的世界正在不断扩容,而他,却还停留在原地,试图用过去的方式靠近她。

终于,他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的躁动,起身走出了书房。走廊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暖黄色的光晕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一步步走向她的书房门口,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这次他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抬手,指节轻轻敲了敲门板。

里面的视频声音瞬间暂停了。片刻后,门被拉开一条缝,沈清辞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问,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找她 。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单独交流了。更让陆廷渊意外的是,她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框的防蓝光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却带着疏离,让她原本柔和的五官多了几分书卷气的严肃,也多了一层难以靠近的屏障。

“有事吗?” 她问,语气里带着被打断学习后的些许不耐。那不耐很淡,像是怕冒犯他而刻意克制过,可陆廷渊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是从前的沈清辞绝不会有的情绪,从前的她哪怕再委屈,也只会把不满藏在心里,绝不会让他察觉到半分。

这种细微的不耐,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莫名的恐慌。他忽然发现,自己正在失去对她情绪的掌控力。

他沉默了一瞬,原本想好的、关于某个金融案例的讨论话题,他特意挑选的与她所学设计领域相关的品牌并购案例,此刻在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书桌上:亮着的屏幕上还停留在课程 PPT 界面,上面满是他看不懂的设计流程图;摊开的厚重书籍旁放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工整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桌角还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滴落在杯垫上,留下一圈浅浅的水渍。

这些陌生的符号、认真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地强调着两人之间已然存在的鸿沟。他所熟悉的那个只会围着他转的沈清辞,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模样。

话到嘴边,竟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甚至有些突兀的询问:“需要买什么吗?或者,有什么需要的?” 这是他过去最习惯使用的、弥补亏欠的方式。他不擅长表达关心,便总用物质来填充情感交流的空白。无论是她生日时的名贵珠宝,还是她偶尔抱怨生活不便时立刻送来的奢侈品,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满足。说完,他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这询问显得更 “合理” 些,“我看你最近、很用功。”

沈清辞闻言,明显愣了一下。她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提议,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她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很快又化为一种清晰的、礼貌的拒绝。

“谢谢,不需要。”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声音里没有任何客套的敷衍,只有发自内心的平静,“我什么都不缺。” 她说完,还微微侧身,让开了一点空间,示意他看她堆满书籍和资料的书桌,仿佛在无声地佐证 ,她的世界已经被这些充实的目标填满了,不再需要他用物质来填补任何空白。

陆廷渊的目光随着她的示意扫过书桌,视线落在了那支他从未见过的钢笔上。 笔身是低调的磨砂银,笔尖却泛着精致的光泽,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某个奢侈品牌的限量款,价格不菲;旁边还放着几本厚厚的原版书,书脊上印着英文书名,显然是从国外订购的。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听陈叔提起,沈清辞用她之前设计比赛获得的奖金,给自己买了不少学习用品。

原来,她已经不再需要依靠他的给予来获得想要的东西了。她有能力靠自己满足需求,有能力为自己的热爱买单。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攫住了他。这种挫败感比他在商场上输掉一个亿的项目还要强烈。在商场上,他可以凭借策略和实力扳回一局,可面对沈清辞的疏离,他却连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还想说什么,比如 “那我让助理帮你找些行业资料”,或者 “需要我帮你联系相关领域的专家吗”,可沈清辞已经扶住了门把手,手指轻轻扣在门沿上,做出了准备结束谈话的姿态:“如果没别的事,我这边课程还没听完。”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陆廷渊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的话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的音节:“好。”

门在他面前轻轻关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再次隔绝了两个世界。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的细微动静。她回到座位上的声音,鼠标点击播放视频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沙沙的写字声。

他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身体僵了很久。走廊里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些曾经无往不利的 “补偿” 方式,在她面前彻底失效了。她不再需要他的礼物,不再需要他的物质关怀,甚至不再需要他这个人停留在她的世界里。

周末前夕,陆廷渊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他不甘心就这样看着她越走越远,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那天早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餐厅,将长长的餐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早餐。烤得金黄酥脆的吐司,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还有新鲜的水果沙拉和热牛奶。陆廷渊坐在餐桌主位上,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目光时不时飘向楼梯口。

沈清辞下来时,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低马尾,脸上依旧是素净的模样。她看到餐桌上的早餐,没有像从前那样惊喜地道谢,只是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吐司慢慢吃了起来。

餐厅里只剩下刀叉碰撞餐盘的细微声响,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陆廷渊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开口了,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明天晚上,城东新开了一家会员制美术馆,有个私人鉴赏晚宴。展品有不少东方古典油画和现代装置艺术的结合,主办方说很有特色,送了我两张邀请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辞脸上,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期待,“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记得她以前很喜欢艺术。刚认识的时候,她还会拉着他去看各种小众画展,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解画中的细节,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虽然那时候他觉得她的品味略显稚嫩和小众,总是敷衍地听着,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瞬间,却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回忆。他特意选了这个活动,避开了那些纯粹商业应酬的场合,就是希望能唤起她过去的兴趣,也希望这能成为一个重新建立连接的契机。

沈清辞正在小口喝着牛奶,闻言抬起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邀请她参加这样的活动。她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认真思考了几秒钟,手指轻轻放在桌沿上,像是在检索自己的日程安排。

陆廷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紧紧盯着她的表情,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然后,她放下牛奶杯,拿起旁边的平板电脑快速滑动了几下屏幕,屏幕上是她的日程表,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学习计划和待办事项。确认了某个事项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却毫无热度的礼貌微笑:“谢谢你的邀请。不过很不巧,我明天晚上已经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 陆廷渊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带出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问出口的瞬间,他便后悔了 。这追问听起来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盘问,带着他过去惯有的强势,而不是平等的商量。

沈清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眉很淡,却清晰地表达了她的不适。她似乎不喜欢这种带有压迫感的追问,可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去听一个关于女性创业的小型分享会。很早就定下了,主讲人是我很佩服的一位设计师,不方便取消。”

女性创业分享会?陆廷渊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猜测:是那个经常和她一起去图书馆的杂志编辑朋友?还是她最近在网上认识的、同专业的学姐?抑或是某个他从未听说过的、新认识的人?每一种猜测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里,让他觉得莫名烦躁。他忽然发现,沈清辞的世界正在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外拓展,她接触着他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建立着属于自己的社交圈,而他,却被明确地排除在了这个圈子之外。

“是吗。” 最终,他只能淡淡地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能将目光落在杯中的咖啡渍上,掩去眼底翻涌的失落和烦躁。

早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结束。沈清辞很快用完餐,她拿起自己的平板电脑和背包,起身告辞:“我吃好了,你慢用。今天上午还有线上小组讨论,关于设计方案的优化,我得提前上去准备一下。”

她的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离开前会再看他一眼。转身时,她的马尾轻轻晃动,背影坚定而从容,一步步走向楼梯,没有丝毫犹豫。

陆廷渊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一端,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以及她留下的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水果沙拉。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餐桌照得明亮而冰冷,那些温暖的光斑落在桌面上,却丝毫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一次次尝试靠近,她却一次次从容远离。

第一次,他提前回家想陪她吃饭,她却在外与朋友聚餐;第二次,他想和她聊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却刻意避开,选择独自待在小书房;第三次,他想用物质弥补,她却拒绝了他的所有给予;第四次,他邀请她参加她曾经喜欢的活动,她却早已安排了自己的行程。

每一次礼貌的回应,每一次清晰的拒绝,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砖石,在她与他之间垒起一道越来越高、越来越厚的墙。这堵墙没有水泥,没有砂浆,却是用她的平静和淡然一点点砌成的,坚不可摧。

这不是赌气,不是欲擒故纵,更不是等待他去哄劝的撒娇。这是一种清醒的、坚定的、持续进行的刻意远离。

一种强烈的、名为 “即将失去” 的预感,如同秋日清晨的寒露,带着冰冷的湿意,首次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攫住了陆廷渊的心脏。那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她。过去的那些年,她像一颗围绕他旋转的行星,可他却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轨道,从未在意过她的需求。他以为只要他伸出手,她就会永远停留在他身边,却忘了行星也有自己的引力,也有挣脱束缚、寻找新轨道的权利。

而当他后知后觉地开始试图去 “拥有”、去 “珍惜” 时,她却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宇宙,那里有她热爱的事业,有她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她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唯独没有他。

窗外的法国梧桐又落下了几片叶子,金黄的叶片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在翠绿的草坪上。阳光依旧澄澈,却更添了几分清冷。陆廷渊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的秋景。

他忽然想起沈清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他们刚结婚不久,她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着落叶对他说:“秋天虽然清冷,可每一片叶子落下,都是为了明年春天更好地发芽呀。”

那时的他只觉得她矫情,没有回应。可现在他才明白,沈清辞早就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蜕变。她放下了对他的依赖,放下了对这段关系的执念,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 “春天”。

而他,却还停留在这个清冷的秋天里,守着一栋空旷的别墅,守着一份早已变质的感情,清晰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因那个人的渐行渐远而引发的、细微却持续的震动与裂响。

那裂响,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真心,正在一点点碎裂;是他后知后觉的挽留,正在一步步落空;也是沈清辞离开的脚步,正在一步步坚定。

秋意渐浓,寒意渐深。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也像这秋日的时光一样,越来越远,再也无法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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