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长鸣,像一声沉闷的叹息,宣告了陆地与海洋的诀别。
我混在人流中,走进船舱。一股混杂着铁锈、煤烟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属于这艘钢铁巨兽的味道。我的船票是三等舱,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脸上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或是对故土的留恋。
只有我,带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和一份看不见的盟约,走向一个确定的陷阱。
“你的房间在C区307。”脑中的声音提醒我,“一个没有窗户的内舱。很适合当一个藏尸体的棺材,不是吗?”
我没理会它的恶趣味。
找到307,我用钥匙打开了门。房间小得可怜,一张双层铁架床,一个洗脸的铜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把行李箱塞到床下,坐在床沿,后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壁。船体轻微地晃动起来,我知道,我们已经离港了。
“现在,伟大的猎人先生,你打算怎么做?”它又开口了,“躲在这个铁盒子里,等着他们一脚踹开门,把你的脑袋套上麻袋?”
“闭嘴。”我低声说。
“躲避解决不了问题,陆宴。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在孤山岛,你用科学战胜了‘神’。现在,你要用什么来战胜人?”
我当然明白。
在孤山岛,我的敌人是未知的、无形的,可以用声波共振这种物理规则去攻击。但现在,我的敌人是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和我一样懂得思考、懂得伪装的人。
他们有组织,有目的。而我,只有一个脑子里的怪物。
“首先,我要确认,那个码头上的男人,到底在不在这艘船上。”我对自己说,也对它说。
“明智的选择。那么,去餐厅?酒吧?还是甲板?人们总会在这些地方暴露自己。”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属于我自己的脸。我需要扮演一个角色,一个普通的、前往欧洲求学的中国留学生。
我走出船舱,迎面走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对我笑了笑。我也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
我需要融入他们,像一滴水汇入河流。
三等舱的餐厅嘈杂而拥挤,长条桌上摆着廉价的食物。人们用各种语言大声交谈,刀叉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这里是观察的好地方,但也容易被观察。
我取了一份面包和一点土豆泥,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这个位置,可以让我看清大部分人的脸。
我开始搜索。
那个戴着圆顶礼帽的男人,特征很明显。但我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他。
也许他换了装束?或者,他根本就没上船?
“别找帽子了。”脑中的声音冷不丁地说,“找他的眼睛。职业杀手或者特工,他们的眼神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不是在看,是在‘扫描’。警惕,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我开始忽略人们的衣着和外貌,只专注于他们的眼神。
大部分人,眼神是放松的,或是疲惫,或是兴奋。他们在享受食物,在与同伴交谈,在憧憬未来。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一个独自坐在窗边的男人身上。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正在看一本法文版的《基督山伯爵》。他看起来和我一样,像个普通的旅客。
但他看书的姿势不对。
书本只抬到胸口的高度,他的视线可以轻易越过书页,扫视整个餐厅。他的手边放着一杯咖啡,从我坐下到现在,一口都没动过。咖啡的热气已经散尽了。
最重要的是,每当有侍者或者新的乘客进入餐厅,他的目光总会不着痕迹地掠过入口,停留一秒,然后才回到书本上。
他不是在看书,他在等人。或者说,在等我。
“看来,你找到他了。”它在我脑中轻笑,“比我想象的要快。你的观察力,还没退化。”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的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只有不到一秒的接触。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翻了一页书。
但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一个普通人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探寻,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审视。就像我在解剖台上,审视一具尸体。
我立刻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盘子里的土豆泥,假装自己只是在发呆。
“他发现你了。”
“我知道。”
“他很专业。”
“看得出来。”
“现在,猎物和猎人已经互相锁定了。游戏开始了,陆宴。刺激吗?”
我没有回答。盘子里的土豆泥被我搅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浆糊,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该怎么办?回到房间,锁上门?不,那等于坐以待毙。
我必须做点什么,试探他,也给他一个信号。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形。
我站起身,端着餐盘走向回收处。回收处的位置,正好要经过那个男人的桌子。
我的脚步很稳,目不斜视。就在我与他擦肩而过的前一刻,我的手“不小心”一滑。
餐盘倾斜,一块沾满肉汁的土豆泥,精准地掉在了他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哦,抱歉!抱歉!”我立刻用带着惊慌的法语道歉,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蹲下身就要去给他擦鞋。
这是一个经过设计的“意外”。
一个普通的旅客,要么会惊愕地跳起来,要么会皱着眉接受我的道歉。但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动。
甚至连低头看一眼都没有。他只是将书签夹进书里,然后慢慢合上书本,放在桌上。
“没关系。”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法语说得像个本地人,“一点小意外而已。”
我蹲在地上,假装擦拭着他的鞋面,眼角的余光却在飞快地打量他。
他的西裤裤脚,有一丝不自然的褶皱,似乎在脚踝处绑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常年使用枪械留下的老茧。
这个人,绝对是行家。
我擦完鞋,站起身,再次向他道歉。
他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东西。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没关系,先生。”他微微一笑,“希望这没有影响到您的胃口。旅途还很长。”
旅途还很长。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刺进我的心脏。这是一个警告。
我回到我的铁皮棺材,反锁上门,后背紧紧贴着门板。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衬衫。
“有趣,真有趣。”脑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他看穿了你的小把戏。他知道你是故意的。他也在给你传递信息:‘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奈何不了我。’”
“他想杀我。”我喃喃自语。
“不,现在还不会。”它否定了我的看法,“在公海上杀人,太麻烦了。他会像一条耐心的蟒蛇,慢慢收紧,让你在恐惧中崩溃。他想把你活着带到马赛,交给那位教授。”
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我瘫坐在地上。那个男人的眼神,他的话语,像梦魇一样在我脑中回放。
我以为自己是猎人,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是他?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我跳起来,抄起床边唯一能当武器的铜质脸盆,死死盯着门板。
“谁?”我压低声音问。
门外没有回答。
敲门声再次响起,笃,笃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开门吧。”脑中的声音怂恿道,“看看你的敌人,为你准备了什么新的惊喜。”
我咽了口唾沫,一手举着脸盆,一手缓缓地拧开了门锁。
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喧闹声。我探出头,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恶作剧?
我松了口气,正要关门,却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红色丝线系着的小巧的平安结。
这东西……我见过。在里昂的时候,唐人街的杂货铺里到处都是。我曾经买过一个,挂在宿舍的钥匙上。
直到那次解剖台上的“意外”发生后,我仓皇逃离,那串带着平安结的钥匙,遗落在了我的宿舍里。
教授一定找到了它。
这是第二个警告。比那句“旅途还很长”更直白,更残忍。
他们在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全部,我们都了如指掌。你逃不掉。
我扯下那个平安结,狠狠地关上门。
“你看,他们多了解你。”它在我脑中说,“他们知道你的弱点,知道你的恐惧。他们正在一步步摧毁你的心理防线。等你变成一个惊弓之鸟,就是他们收网的时候。”
我将平安结攥在手心,丝线勒得我手掌生疼。
不。
我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恐惧是他们的武器,那我就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恐惧。
“你说得对。”我低声回应脑中的声音,“游戏才刚刚开始。他们有他们的玩法,我也有我的。”
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
我需要一个盟友,或者说,一个棋子。一个能搅乱这潭死水的人。
第二天,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了头等舱的观景甲板。这里的空气清新,视野开阔,与三等舱的污浊压抑判若云泥。
穿着华丽的绅士淑女们在这里喝着香槟,谈笑风生。
我像一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不在乎。我的目标,是制造混乱。
我看到他了。那个看《基督山伯爵》的男人。他今天换了一身休闲的格子西装,正靠在栏杆上抽雪茄,目光平静地望着海平线。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但我知道,他注意到了。
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我没有走向他,而是在甲板上随意地走动,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我找到了我的目标。
一个女人。
一个独自在画架前写生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金色的长发被海风吹起,像一幅动人的油画。她的神情专注,丝毫没有被周围的喧闹打扰。
“一个艺术家?”脑中的声音带着疑问,“你想干什么?利用一个无辜的女人?”
“在这样的游戏里,没有谁是无辜的。”我冷冷地回答,“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我慢慢地向她走去。
在她身后站定,我看着她的画板。她画的是海,但用色大胆而狂野,蓝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力量感,仿佛要从画框里挣脱出来。
“很美的画。”我用法语开口。
女人的肩膀轻微地动了一下。她转过头,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警惕。
“谢谢。”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俄国口音。
“您画的不是海。”我说。
她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哦?那是什么?”
“是力量,是毁灭,是挣脱一切的欲望。”我盯着她的眼睛,“就想……复仇。”
我提到了“复仇”这个词。
我看到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了一下。
“您很会解读,先生。”她放下了画笔,站起身,对我伸出手,“我叫安娜。”
“陆宴。”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中国人?”她问。
“是。”
“去巴黎学医?”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怎么知道?
“不。”我迅速调整好表情,微笑着说,“我学的是艺术史。想去卢浮宫看看。”
我说了一个谎。一个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艺术史?”安娜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那您一定能看懂我这幅画的价值了。”
“价值不在于画本身,”我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而在于,谁会买下它。”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了甲板。
我的后背能感觉到两道视线,一道来自那个看书的男人,冰冷而锐利;另一道,来自安娜,充满了探究和迷惑。
这就够了。
我扔出了一颗石子。现在,我要看看,水面上会泛起怎样的涟漪。
“有趣的试探。”脑中的声音评价道,“你怀疑那个女人也是他们的人?”
“不确定。”我走在返回三等舱的楼梯上,“但她绝对不只是个画家。她的反应太快了,而且,她知道我要去学医。这是里昂的教授才会知道的信息。”
“所以,他们不止一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负责施压,一个负责接近你,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暴露更多信息。”
“没错。”
“但你刚刚的举动,也暴露了你自己。”它提醒我,“你告诉了他们,你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你从猎物,变成了主动挑衅的对手。”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推开C区厚重的铁门,“被动挨打,永远找不到活路。我要让他们乱起来,让他们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要做什么。”
从那天起,我不再躲藏。
我每天都会去餐厅,去甲板,甚至去船上的小型图书馆。我像一个真正的旅客那样,看书,散步,与人闲聊。
那个男人依旧在角落里看他的书。
安娜也总会“偶遇”我,与我谈论艺术、天气和巴黎。她绝口不提那天我在甲板上说的话,仿佛那只是一场无心的交谈。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但我知道,水面下,暗流汹涌。
他们不动,是在等我犯错。
我也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我反击的机会。
机会,在第五天夜里来了。
那晚,海上起了风暴。船体开始剧烈地摇晃,巨浪拍打着舷窗,发出恐怖的轰鸣。大部分乘客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像极了孤山岛的那个夜晚。
“他会来找你的。”脑中的声音突然说。
“为什么?”
“风暴,是最好的掩护。意外,总是发生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乘客,在风暴中失足落海,不是很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