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舷梯,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脚底传来,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邮轮的汽笛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宣告着旅途的开始。
我的舱房在三等舱,狭窄,压抑,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消毒水和呕吐物的陈腐气味。一个圆形的舷窗,像一只无法闭合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翻涌的、灰黑色的海水。
我把破旧的行李箱塞到床下,在窄床上坐下。金属床架发出一声呻吟。
“一个完美的囚笼。”脑中的声音评价道,带着一丝欣赏的口吻,“一艘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的钢铁棺材。数千人被困在这里,谁也无法离开。对猎手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狩猎场了。”
我没有理它。我闭上眼睛,试图将码头上那个穿黑风衣的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那身影如同烙印,清晰无比。里昂……教授……这些词语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心脏。
“你在害怕。”它说。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闭嘴。”我在心里吼道。
“不,你应该感受这种恐惧,拥抱它。恐惧能让你的感官变得敏锐,让你的血液奔流。一个好的猎物,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如何感知危险。现在,你的狩猎教学第一课正式开始。”
我猛地睁开眼。
“别窝在这里发霉了。”它催促道,“你的敌人正在熟悉他的猎场,而你对这里一无所知。去看看你的牢笼长什么样,去闻闻空气里谁的味道更像捕食者。”
它说得对。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走出舱房,汇入狭窄通道里拥挤的人流。三等舱是船的腹地,是蚁巢。空气污浊,人声鼎沸,不同国家的语言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噪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或是对过去的逃离。
他们是羊群。而狼,就混在其中。
我顺着楼梯向上,穿过二等舱,最后来到一等舱的甲板。这里豁然开朗。空气清新,海风强劲。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端着香槟,靠着栏杆谈笑风生,仿佛世界的动荡与他们无关。
我像个异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我靠在一个角落,假装看风景,余光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人。
我没有找到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
他不在。
“怎么?失望了?”它在我脑中轻笑,“你以为猎人会举着一块‘我是来杀你的’牌子站在你面前吗?太天真了,陆宴。他可能是一个正在看报的绅士,可能是一个为你擦鞋的侍应,甚至……”
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独自品尝下午茶的女人身上。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一头漂亮的亚麻色卷发,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蓝色连衣裙。她的姿态优雅,不像是一等舱的贵妇,更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女性。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抬起头,对我友好地笑了笑。
“……甚至是一个迷人的法国女人。”它补完了后半句话。
我立刻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善意,都可能是一剂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晚餐时间,三等舱的餐厅像个喧闹的集市。长条桌上挤满了人,刀叉碰撞声、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我领了一份掺了太多水的土豆糊和两片黑面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我刚吃了两口,一道身影就停在了我的桌旁。
“您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是那个在甲板上见过的法国女人。她的声音像上好的丝绸。
我抬起头。
“我的座位被一家人占了,他们有五个孩子。”她无奈地耸耸肩,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歉意,“我不介意和您挤一挤,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我能怎么说?
我挪了挪身子,算是同意了。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将餐盘放在桌上。她的食物和我的一样糟糕,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我叫艾洛蒂。”她主动开口,“一个不入流的画家,准备去远东寻找一些灵感。”
“陆宴。”我言简意赅。
“医生?”她看着我的手。我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这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习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以前是。”我含糊地回答,“现在……只是一个回乡的旅人。”
“那真是太巧了。”她轻快地说,“我也是。只不过我的家在马赛。”
马赛。我们这趟船的终点。
“里昂派来的人,很可能也在这条船上。或者,会在马赛港等着我们。”
脑中,那个声音的话语再次响起。
我看着她,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看不出任何杂质。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危险。
“它”在我脑中吹了声口哨。“一个女猎手。有点意思。她的伪装很完美,不是吗?画家,多好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观察每一个人,而不会引起怀疑。”
“别被她骗了,陆宴。女人的武器,从来不只是藏在手袋里的那把小口径手枪。”
艾洛蒂似乎没察觉我的戒备,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聊起巴黎的画廊,聊起上海的弄堂,聊起这艘船上无聊的时光。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或许,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乘客?是我太紧张了?
就在这时,我的后颈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像被蚊子叮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什么也没有。
“反应不错。”“它”的声音带着赞许,“可惜,晚了点。如果是某种速效神经毒素,你现在已经倒在你的土豆糊里了。”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别紧张。”“它”安抚道,“只是一个测试。你的对手在试探你的警觉性。你刚才的反应,已经告诉他,你不是一只温顺的羔羊。”
我握着叉子的手,指节发白。
晚餐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和艾洛蒂道别,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舱房。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大口喘气。
这场游戏,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敌人甚至不屑于隐藏他的杀意。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舷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只剩下无边的墨色。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下一次“测试”。
深夜,我悄悄溜出了舱房。整艘船都安静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走廊里的灯光昏暗,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我的目标是船上的医务室。
我是一个“医生”,这是我唯一的身份掩护,也是我最大的优势。
医务室的门锁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铁丝,这是我从行李箱的骨架上拆下来的。在里昂上学时,为了混进不对外开放的解剖室,我曾和几个同学一起研究过这种老式锁芯的结构。
几分钟后,锁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
我闪身进去,关上门。医务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我没有开灯,借着从舷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到办公桌前。
我想要的是乘客名单,或者任何可以识别出可疑人物的记录。
我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病历卡和航海日志。我快速地翻阅着。大部分都是普通乘客,因为晕船或者水土不服来拿药的。
突然,一张病历卡引起了我的注意。
姓名:让-皮埃尔·莫罗。
职业:古董商人。
登记的症状是严重的失眠和焦虑,需要定期注射镇静剂。为他开具处方的是里昂的一位心理医生。
里昂。
我的瞳孔收缩。
更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这位莫罗先生的登记住址,就在里昂大学附近,离我曾经住过的公寓,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这绝对不是巧合。
“找到了。”“它”在我脑中低语,“我们的猎人先生,似乎有着和我一样的毛病——他也离不开‘宿主’的滋ayao。”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刻将病历卡塞回原位,闪身躲进了旁边的药品柜后面。柜子和墙壁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刚好能容纳我。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办公桌,熟练地拉开我刚刚翻过的那个抽屉。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和一支注射器,给自己注射了镇静剂。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似乎在享受药物带来的片刻宁静。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冷酷。
他不是码头上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
他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个叫莫罗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猎人。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准备离开。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房间。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他发现我了?
不可能!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最后,落在了我藏身的药品柜上。
“出来。”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没有动。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别逼我把这里拆了。”他缓缓向药品柜走来,“你身上的味道,太特别了,陆先生。一种混合着福尔马林和恐惧的味道。我在里昂闻了整整一年。”
他知道我的身份!
我从缝隙里看着他越走越近,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游戏该结束了。”他说道。
就在他即将拉开柜子的瞬间。
“等等。”脑中的“它”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别动。看好戏。”
什么?
下一秒,异变陡生!
莫罗的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像从墙壁的影子里钻出来的一样。那黑影手中寒光一闪,一把更长的刀,以一个刁钻狠辣的角度,直接捅进了莫罗的后心!
莫罗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从胸口透出的刀尖。他想回头,但黑影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动弹。
“为……为什么……”莫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黑影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一绞,然后抽出长刀。
莫罗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迅速染红了地板。
黑影站在尸体旁,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然后,他蹲下身,在莫罗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莫罗的钱包和证件,看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接着,他从莫罗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本子。
他翻开本子,借着月光看了几页,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将本子揣进自己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仿佛没看见躲在柜子后面的我一样,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医务室,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干净,利落,专业。
我浑身冰凉,四肢僵硬。
我刚刚目睹了一场谋杀。一场猎人与猎人之间的厮杀。
我慢慢地从柜子后面走出来,看着地板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这个自称莫罗的男人,上一秒还要取我的性命,下一秒,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看到了吗,陆宴?”“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病态的愉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蝉,莫罗是螳螂。但现在看来,这艘船上,还有一只黄雀。”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莫罗?”
“这还不明白吗?里昂来的,不止一个人。他们是一个团队,或者说……是两个互相竞争的团队。莫罗,只是其中一个。而杀死他的人,是另一个。或许是嫌他碍事,或许……是为了他手里的那个小本子。”
那个本子!
里面到底记录了什么?
“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它”的声音变得有些玩味,“和你在孤山岛上,从那个叫赵诚的学者身上闻到的味道很像。一种对‘知识’的、偏执的渴望。”
我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他也和‘听潮’有关?”
“不,不,不。”它否认道,“我没那么大的魅力。这个世界很大,有趣的‘寄生虫’也不止我一个。但我们都喜欢同一种类型的‘食物’。看来,那位里昂的教授,研究的领域,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得多啊。”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他们追杀我,不是因为我撞破了什么权贵草菅人命的丑闻。
而是因为那具女尸……那具我在解剖台上处理的女尸!
那具尸体有问题!
有什么秘密,是我当时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不自知,而被他们认为我已经掌握了的!
“真相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一道缝了,陆宴。”“它”的声音充满诱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报警,把自己卷入一场你根本无法应付的谋杀案里,被当成头号嫌疑人。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回到你的老鼠洞里,然后……成为那只‘黄雀’的新目标。”
“或者,还有第三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