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军营的号角声穿透冰冷的空气,嘹亮而短促,惊醒了苏婉晴混乱而短暂的睡眠。硬板床的草垫子硌得她浑身酸痛,薄薄的军用棉被根本无法抵御北方初冬的寒气,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依旧冻得手脚冰凉。睁开眼,陌生的灰白色天花板,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进熹微的晨光,屋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煤烟味和冰冷的霉味。
陆时序早已不见踪影。行军床上的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棱角分明,冰冷地放在床头。炉子里的蜂窝煤似乎烧过,但此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带着余温的白灰。屋里依旧冷得像冰窖。
苏婉晴挣扎着坐起身,脚踝处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依旧肿胀酸麻。她裹紧外套,忍着刺骨的寒意,走到外间。炉子冰冷,水桶空空如也。饥肠辘辘的感觉格外清晰。她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
她拿起角落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一股更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天刚蒙蒙亮,家属院里已经有了动静。隔壁院子传来“哗啦啦”的泼水声,对门响起锅铲碰撞的声响,空气里飘散着熬玉米糊糊的清淡香气。
苏婉晴端着盆,走向院子角落那个公用的、包裹着厚厚稻草防冻的自来水龙头。水龙头冻得结结实实,拧不动。旁边已经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臃肿的蓝布棉袄、围着灰色头巾的女人,正是昨晚议论声最大的那个赵春梅。她正用暖水瓶里的热水浇在水龙头上化冻,看到苏婉晴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撇着的嘴角和刻意放大的动作,都透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排斥。
苏婉晴没说话,默默站在一旁等待。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吹乱了她微卷的发梢。她那条洗得褪色、但裤腿依旧显眼的红色喇叭裤,在清一色的灰蓝棉裤中,如同一个扎眼的异类。
水龙头终于化开,流出带着冰碴子的冷水。赵春梅接完水,端着盆转身就走,自始至终没看苏婉晴一眼,仿佛她是空气。
苏婉晴沉默地接了一盆刺骨的冰水。指尖瞬间被冻得通红麻木,疼痛直钻心底。她端着盆往回走,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几个在自家门口扫雪的军嫂,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然后凑在一起,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眼神里充满了“果然如此”的了然和轻蔑。她们身上是厚实的棉袄棉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或用发卡别在耳后,或梳成朴素的麻花辫,与苏婉晴的“时髦”形成鲜明对比。
苏婉晴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冰冷的屋子。关上门,将那些目光和议论隔绝在外。但那种被当作异类、被排斥在外的冰冷感,比屋里的寒气更让她难受。她将冰水倒进脸盆架上的搪瓷盆里,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乌青,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特区那个神采飞扬的苏老板,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
她需要食物。陆时序没有留下任何吃的,也没有钱。她翻遍了自己的人造革旅行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面额很小的特区粮票和几张全国通用但在这里显然毫无用处的特区侨汇券。一分钱都没有!
饥饿感如同小兽,啃噬着她的胃。她想起昨天陆时序给她的饭票,好像随手放在了外间的小方桌上。她走出去,果然看到几张土黄色的、印着部队食堂字样的饭票放在桌角。她数了数,几张早餐券,几张通用券。这大概就是陆时序所谓的“基本生活保障”了。
她攥着那几张薄薄的饭票,如同攥着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得先填饱肚子。
家属院通往营区食堂的路不长,却让苏婉晴走得异常艰难。脚踝的疼痛在寒冷和走动中加剧,她尽量放慢脚步,忍着痛,努力保持平稳。她依旧穿着那条红色喇叭裤,外面罩着那件旧呢子外套。在特区显得普通甚至有点过时的装扮,在这片军营里,却成了行走的焦点。
路上遇到的军人,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目光都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些目光大多是惊讶、好奇,带着一种看“西洋景”般的审视,虽不像家属院女人们那样带着明显的排斥,却也让她如芒在背。几个年轻士兵远远看到,甚至互相推搡着低笑,指指点点。
苏婉晴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目光,低着头,加快脚步。食堂是一栋很大的平房,门口飘出食物混合的温热气息。她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走进去。
巨大的空间里摆放着几十张长条桌凳,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绿军装的军人,也有一些随军家属。人声鼎沸,碗筷碰撞声、咀嚼声、交谈声混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熬白菜、玉米糊糊、咸菜和窝窝头的味道。
苏婉晴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靠近门口几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和探究。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她身上那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红色喇叭裤上。
她瞬间成了整个食堂的焦点。
苏婉晴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强作镇定,攥紧手里的饭票,走向打饭的窗口。窗口前排着几条不算长的队伍。
她选择了一个人相对少些的窗口排队。前面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老兵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军嫂。老兵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淡。那年轻军嫂则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当目光扫过苏婉晴的裤子时,眼中也闪过一丝不认同,随即转过头去。
苏婉晴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只希望快点轮到自己。
“哟!这不是咱们陆工的新媳妇儿吗?”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刻意拔高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充满了夸张的热情,却掩盖不住底下的酸意和审视。
苏婉晴不用回头,也听出是赵春梅的声音。她没理会。
赵春梅却端着饭盆,自来熟地挤到了她旁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的人都听见:“哎呀,苏妹子,起得挺早啊!这身打扮……啧啧,真精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可没见过这么‘时髦’的!特区来的就是不一样哈!”她特意在“时髦”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眼神像钩子一样在苏婉晴的喇叭裤上刮过。
周围几个排队的人,甚至旁边几桌吃饭的,都投来了更加直接的目光,带着看热闹的笑意或鄙夷。
苏婉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脸颊滚烫。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反驳的冲动。她不能在这里吵架,不能给陆时序惹麻烦,更不能让这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得逞!她紧抿着嘴唇,依旧没看赵春梅,只当她是空气。
赵春梅见她不接茬,讨了个没趣,撇撇嘴,又故意对着旁边一个相熟的军嫂大声说:“王姐,你看人家这裤子,多省布啊!风一吹,多凉快!咱们穿棉裤都冻得哆嗦呢!”
那王姐也配合地笑了笑,眼神瞟向苏婉晴,带着嘲弄。
队伍缓缓前移。终于轮到苏婉晴了。打饭的炊事兵是个圆脸的年轻小伙,看到苏婉晴,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和裤子上扫过,随即公事公办地问:“要什么?饭票。”
苏婉晴将几张早餐券递过去,低声道:“两个窝头,一碗玉米糊糊,一碟咸菜。”这是最便宜也最管饱的搭配。
炊事兵麻利地用夹子夹了两个黄澄澄、硬邦邦的窝窝头放进她的搪瓷盆(陆时序昨晚留下的),又舀了一大勺稀薄的玉米糊糊,最后夹了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
“下一个!”他喊道。
苏婉晴端着沉甸甸的饭盆,只想找个角落尽快吃完离开。她环顾四周,大部分桌子都坐满了人。她看到靠近角落有一张桌子,只坐着一个穿着军装、埋头吃饭的军人背影,旁边还有空位。
她端着盆走过去,尽量放轻脚步,在那军人斜对面的位置坐下,放下饭盆。她只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她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窝头,那个埋头吃饭的军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军人的英气,但此刻,他看向苏婉晴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眉头紧紧皱起,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苏婉晴被他看得心头一紧,拿着窝头的手顿住了。
年轻军官(从肩章看是个排长)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从苏婉晴的脸上,慢慢移到她那条红色的喇叭裤上,最后又回到她脸上。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鄙夷和排斥,比赵春梅的聒噪更伤人、更具压迫感。他端起自己吃得差不多的饭盆,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看也没再看苏婉晴一眼,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垃圾,会污染他的视线,端着饭盆径直走向远处的泔水桶,将剩下的饭菜哗啦一声倒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食堂。
整个过程,无声,却充满了极致的羞辱。
整个食堂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苏婉晴身上,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意味。赵春梅那边更是传来几声清晰的嗤笑。
苏婉晴僵坐在冰冷的凳子上,手里那个硬邦邦的窝头仿佛有千斤重。脸上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巴掌。她看着面前热气腾腾(其实很快就要凉掉)的玉米糊糊,看着那碟黑乎乎的咸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不是因为食物粗糙。
是因为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刺骨的排斥和羞辱。
是因为那个年轻军官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
是因为她像一个闯入禁地的异类,浑身上下都写着“格格不入”。
她在这里,连安静地吃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眼眶里汹涌的酸涩。她不能哭,绝不能在这里哭!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她一丝一毫的软弱!
她低下头,拿起那个冰冷的窝头,狠狠地咬了一口。粗糙的玉米面刮过喉咙,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苦涩。她强迫自己咀嚼,吞咽。每一口都如同咽下屈辱的砂石。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厚重的棉布帘子再次被掀开。一股更强的冷风灌入。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崭新的绿军装,挺括的肩章,帽檐下是那张苏婉晴已经有些熟悉的、线条冷硬的脸——陆时序。
他似乎刚结束早上的工作或训练,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扫过嘈杂的食堂,然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孤零零坐着、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纤细身影上。
陆时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人群,朝着苏婉晴的方向大步走来。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压迫感,所过之处,喧嚣的声音仿佛都低了几分,那些投向苏婉晴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收敛了一些。
赵春梅正和旁边的人说得起劲,看到陆时序朝这边走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端着饭盆就想迎上去:“陆工,来吃早饭啊?这边……”
陆时序却像是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话。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只锁定在苏婉晴身上。他大步流星,直接走到苏婉晴坐的那张桌子旁。
苏婉晴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头埋得更低,握着窝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她以为又是来看她笑话的人。
然而,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咚”地一声,放在了她的面前。缸子里是冒着热气的、浓稠的白米粥,上面还浮着几颗油亮的红枣。
苏婉晴愕然地抬起头。
陆时序就站在她桌边,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窥探的视线。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几张饭票,放在桌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吃这个。窝头太硬,伤胃。”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切或解释。说完,他拉开苏婉晴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桌上一个空碗,动作自然地从苏婉晴盆里舀走了一半那稀薄的玉米糊糊,又夹了一筷子咸菜,然后拿起一个冷硬的窝头,掰开,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和尴尬。
整个食堂,以苏婉晴这一桌为中心,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