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序那碗红枣白米粥的温度,仿佛透过冰冷的搪瓷盆,熨帖了苏婉晴几乎冻僵的手指和更冷的心。食堂里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在陆时序坐下、旁若无人地开始吃她那份粗糙的早餐时,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奇依旧,探究仍在,但之前那种赤裸裸的鄙夷和嘲弄,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惊讶、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因陆时序无声的维护而产生的收敛。
苏婉晴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碗温润香甜的粥,红枣的甘甜在舌尖化开,暂时驱散了喉咙里屈辱的砂砾感。她不敢看旁边的陆时序,只觉得他高大的身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开了外界冰冷的恶意。这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言语的“解围”,让她混乱的心绪更加复杂。是履行协议的“基本保障”?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冰冷的善意?
陆时序吃得很快,动作利落,将那个冷硬的窝头就着玉米糊糊和咸菜吃完,碗里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没有看苏婉晴,只淡淡说了一句:“吃完回去。中午自己来食堂。” 说完,他端起自己的空碗筷,起身走向餐具回收处,挺拔的军绿色背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的人流中,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苏婉晴看着面前还剩小半碗的粥,又看看陆时序消失的方向。那点因热粥带来的暖意,很快被更深的茫然和冰冷的现实取代。他走了,留下她独自面对这个依旧充满审视和隔阂的环境。协议只是保障她不死,并不负责她的尊严和融入。
日子在军营单调的节奏中缓慢流淌。苏婉晴脚踝的肿痛渐渐消退,手上的伤口也结了痂。她强迫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每天拿着陆时序留下的饭票去食堂,忍受着那些目光,沉默地打饭,寻找最角落的位置快速吃完;自己去公用自来水龙头,用刺骨的冰水洗漱、洗衣服,冻得手指通红麻木;学着在冰冷的蜂窝煤炉子上生火,常常弄得满屋煤烟,咳嗽不止,却依旧无法让屋子真正暖和起来。
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影子,在家属院里飘荡。军嫂们对她的议论从未停止,只是从最初的当面指指点点,变成了背后的窃窃私语。赵春梅是“意见领袖”,她看苏婉晴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我就知道她不行”的优越感。偶尔有像林秀云那样年轻的军嫂,眼神里带着善意的好奇,想和苏婉晴搭句话,往往被旁边年长的军嫂一个眼神制止。
苏婉晴也尝试过改变。她翻出旅行袋里最素净的一件灰色涤卡外套换上,把微卷的长发尽量梳得服帖些,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扎在脑后。但那条洗得发白、裤腿依旧显宽的红色喇叭裤,是她唯一一条厚实的裤子,无法更换。这唯一的“异类”标志,依旧让她在家属院灰蓝色的棉裤海洋里,醒目得像个靶子。
这天傍晚,苏婉晴又在公用龙头前排队打水。水龙头依旧冻得结实,几个军嫂轮流用热水浇着。轮到苏婉晴时,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暖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浇下去。冰层融化了一些,但水流依旧细小冰冷。她刚把水桶凑过去,旁边一个姓李的军嫂(赵春梅的死党)就挤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更大的桶。
“让让啊苏妹子,我家等着水做饭呢!”李嫂语气不耐烦,直接用桶撞开了苏婉晴的水桶边缘。
哐当一声,苏婉晴的水桶差点脱手,冰冷的脏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她踉跄了一下,站稳,看着李嫂理直气壮地接满了她的大桶,扬长而去,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瞬间冲上头顶。苏婉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重新将水桶凑到龙头下,咬着牙,忍受着刺骨的冰水慢慢注满水桶。她知道,在这里,争吵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和更深的孤立。
她提着沉重冰冷的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路过赵春梅家门口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赵春梅拔高的嗓门,像是在训斥谁:
“……跟你说了多少遍!少跟那个苏婉晴搭话!你懂什么?特区来的个体户,穿得花里胡哨,一看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谁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陆工那是被任务耽误了,才……哼!你离她远点,别学坏了!听见没?……”
苏婉晴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加快速度,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那间冰冷空荡的屋子。关上门,将水桶重重放在地上。冰冷的绝望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不是正经人?被任务耽误了?原来在这些人眼里,她是这样不堪的存在。连带着陆时序,也成了被同情的对象?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疲惫地闭上眼。特区弄潮儿的骄傲被现实碾得粉碎。她在这里,连呼吸都是错的。
几天后,营区大礼堂要举行一场重要的军民联欢晚会。文工团精心准备了节目,还邀请了一些地方上的代表。消息在家属院传开,成了枯燥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不少军嫂都收到了“任务”——帮忙缝补或修改演出服。
这天下午,苏婉晴在屋里试图生火取暖,被煤烟呛得直咳嗽时,门外传来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
“苏……苏同志在吗?”声音很轻,带着犹豫。
苏婉晴有些意外,擦了擦被烟熏出的眼泪,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林秀云。她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罩衫,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脸上带着羞赧的笑容,怀里抱着一大卷色彩鲜艳但质地普通的绸缎布料。
“林嫂子?”苏婉晴有些惊讶。这是除了陆时序,第一个主动敲她门的家属院的人。
“苏同志,打扰你了……”林秀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文工团明天演出,有几件跳舞的裙子……料子太滑,下摆收边的地方老是开线……我们几个缝了,针脚总是不齐,歪歪扭扭的,文工团的张干事看了直摇头……听说……听说你以前在特区是开公司的?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们看看?想想办法?”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也带着点怕被拒绝的忐忑。
苏婉晴看着她怀里那卷有些凌乱、边角明显缝歪了的绸缎,又看看林秀云真诚而局促的脸。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排斥或看笑话,而是因为需要她的“能力”而找上门来。
她心里那潭冰冷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澜。
“进来吧。”苏婉晴侧身让开门口。
林秀云如蒙大赦,连忙抱着布料走进屋。屋里依旧冷清,但比外面暖和些。她局促地站在屋子中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不知所措。
苏婉晴拉过一把椅子:“坐。料子给我看看。”
林秀云小心地将布料递给苏婉晴。苏婉晴展开一看,是几块做长裙下摆的绸缎,颜色鲜亮,但质地薄软易滑,边缘处用普通的棉线歪歪扭扭地缝着,针脚粗大不匀,好几处都开了线,显得非常廉价粗糙。
“这种料子,用普通棉线和针法,确实容易开线,针脚也很难整齐。”苏婉晴用手指捻了捻料子和线头,专业素养瞬间回到了身上。她在特区做贸易,接触过不少服装厂和面料,对缝纫工艺也很熟悉。
“那……那怎么办?”林秀云急了,“明天就要用了!文工团急得不行!”
“别急。”苏婉晴语气沉稳下来,带着一种久违的掌控感,“有缝纫机吗?”
“有!隔壁王姐家有台老式的‘飞人’牌!”林秀云连忙点头。
“针呢?要小号的、细针尖的缝纫机针。”苏婉晴问。
“有有有!针盒里应该有!”林秀云回忆着。
“线也要换。”苏婉晴指着那粗糙的棉线,“这种滑料子,要用涤纶线或者丝光线,拉力强,更光滑,不容易卡线,针脚也细密。”她拿起一块料子,在边缘处比划着,“还有收边的方法也不对。这种薄软料子,直接卷边缝容易变形开线,应该先用窄幅的斜纹布条(牵条)在边缘内衬压一道,固定住布边,再卷边缝,这样既平整又牢固,针脚也好看。”
林秀云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越睁越大。苏婉晴说的这些名词和方法,她闻所未闻。“斜……斜纹布条?压一道?”
“就是这种。”苏婉晴在自己旅行袋里翻了翻,找出以前做样品时剩下的一小卷米白色的斜纹布条(牵条),“看,很窄,有粘性,熨斗一烫就能暂时粘在布料反面定型。”她又翻出几小卷颜色各异的涤纶线,“这些线也凑合用。”
“太好了!苏同志!你……你懂的真多!”林秀云看着苏婉晴拿出的东西,又惊又喜,像发现了宝藏。
“走,去王姐家试试。”苏婉晴站起身,拿上布条和线。她需要证明自己的方法可行。
隔壁王姐家果然有一台老旧的“飞人”牌脚踏缝纫机。王姐是个四十多岁、面相有些刻薄的女人,看到林秀云带着苏婉晴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尤其看到苏婉晴那条扎眼的喇叭裤时,眼神里的排斥毫不掩饰。
“秀云,你带她来干什么?”王姐语气不善。
“王姐,苏同志有办法缝好那裙子!”林秀云连忙解释,把料子和苏婉晴的方法快速说了一遍。
王姐将信将疑,但看着文工团那几块等着救急的料子,还是让开了位置,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苏婉晴没在意她的态度。她坐到缝纫机前,熟练地穿针引线,换上小号细针,换上带来的涤纶线。然后,她拿起一块绸缎料子,在反面边缘处仔细地贴上斜纹布条,用王姐家的旧熨斗(需要烧炭加热的)小心地烫压定型。动作娴熟流畅,带着一种特区工厂里老师傅才有的利落和精准。
接着,她踩动缝纫机。哒哒哒哒……细密均匀的针脚声响起。她将布料边缘向内卷起,贴着斜纹布条的内侧,用细密的卷边针法稳稳压过。布条牢牢地固定住了薄软的绸缎边缘,针脚细密笔直,如同用尺子画出来的一般,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歪扭和开线迹象!
“哎呀!真齐整!真结实!”林秀云凑近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脸上满是赞叹。
王姐也忍不住凑了过来,看着那平整牢固、针脚细密的下摆边缘,脸上刻薄的表情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拿起料子,翻来覆去地看,又用力扯了扯缝线处,纹丝不动!
“这……这法子……”王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嘟囔了一句,“是挺……挺像那么回事。”
苏婉晴没说话,只是继续专注地处理剩下的料子。她全神贯注,手指翻飞,缝纫机的哒哒声如同她此刻重新找回的一点节奏和自信。特区练就的本事,在这冰冷的军营里,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林秀云在旁边打下手,递剪刀,理线头,看着苏婉晴的眼神充满了崇拜。王姐虽然没再说什么,但也没再冷着脸,默默地烧着炭给熨斗加热。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开了。当苏婉晴将几块处理得完美无缺的料子交给匆匆赶来的文工团张干事时,张干事捧着料子,看着那平整牢固、针脚细密的收边,激动得连声道谢:“哎呀!苏同志!太感谢了!帮了我们大忙了!这手艺,绝了!比我们团里的老师傅还利索!”
张干事的称赞在家属院里引起了小小的震动。那些原本等着看苏婉晴笑话的军嫂们,看到文工团干事都对她赞不绝口,看到那几块被“救活”的漂亮料子,眼神里的排斥和鄙夷终于松动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原来这个“资本主义做派”的特区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婉晴刚用冰冷的井水洗完衣服,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搓着手,呵着热气走进冰冷的屋子,想着今晚大概又要靠冷硬的窝头充饥。
刚进门,她就发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冰冷的方桌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四角尖尖的包裹。包裹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只用钢笔写着几个刚劲有力、如同印刷体的字:
苏婉晴 收*
苏婉晴的心猛地一跳。谁会给她寄包裹?在特区,她几乎已经举目无亲。难道是阿强?她快步走过去。
包裹沉甸甸的。她拆开牛皮纸,里面露出一个崭新的、印着“深圳友谊商店”字样的硬纸盒。打开纸盒,里面的东西让她愣住了。
最上面是几双崭新的、肉色的尼龙丝袜!透明的包装袋上印着英文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这玩意儿在特区都是稀罕物,更别说这闭塞的北方军营!
丝袜下面,是几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铁皮盒子上印着花哨的图案和看不懂的外文字母。
再下面,是几瓶玻璃瓶装的水果罐头——黄桃的、荔枝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是绝对的奢侈品。
还有一小袋包装精致的奶糖。
最底下,压着一个崭新的、巴掌大小、银灰色的塑料盒子——是那种最新款的、可以播放磁带的小型单放机!旁边还塞着两盘空白磁带和……一盘邓丽君的翻录磁带!磁带封面上,邓丽君穿着旗袍,笑容温婉。
苏婉晴看着这一盒子在特区都算得上新潮、在这军营里更是惊世骇俗的东西,彻底懵了。谁会给她寄这些?还从深圳寄来?
她下意识地翻找寄件人信息,什么都没有。她拿起那盒丝袜,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从丝袜的包装袋里滑落出来。
她捡起纸条,展开。
依旧是那种刚硬工整、如同作战报告般的字迹:
“物资清单:
1. 尼龙丝袜 x 3(据查,御寒性差,但为当地稀缺物品,酌情采购。)
2. 巧克力 x 2盒(高热量,补充能量。)
3. 水果罐头 x 3瓶(补充维生素。)
4. 奶糖 x 1袋(同上。)
5. 便携式单放机 x 1(含空白磁带x2,用于任务信息记录。附带娱乐磁带x1,供闲暇时使用。)
“邓丽君”磁带音质尚可,音量需控制,避免扰民及违反纪律。
—— 陆时序”
苏婉晴捏着那张冰冷的清单,看着桌上那堆与这间冰冷简陋屋子格格不入的“特区新潮货”,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津贴全换了特区货?
情书写得像作战报告?
“邓丽君”是“附带娱乐”?
“音量需控制,避免扰民及违反纪律”?
这个男人……他是在履行协议里的“物质保障”?还是……一种笨拙到近乎可笑的、试图让她在这冰窟窿里好过一点的……“军需”补给?
苏婉晴拿起那盘邓丽君的磁带,指尖拂过封面上温婉的笑容。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家属院里各家各户袅袅升起的、带着饭食香气的炊烟,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士兵训练的号子声。
第一次,在这冰冷陌生的军营里,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悄然漾开。
她拿起那个崭新的单放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邓丽君的磁带塞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然后将音量旋钮,小心翼翼地扭到了最小。
悠扬而略带忧伤的前奏,如同涓涓细流,在冰冷空荡的屋子里,极其微弱地流淌开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这一次,歌声不再遥远模糊,不再充满嘲讽。它被冰冷的现实包裹着,微弱,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