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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单放机里流淌出的邓丽君歌声,被刻意压到最低,如同隐秘的溪流,在冰冷的屋子里低回。苏婉晴蜷缩在硬板床上,裹紧薄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崭新的、泛着塑料冷光的单放机外壳。桌上那堆“特区新潮货”在昏暗中静默着,巧克力、罐头、丝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碎片,散发着与这军营格格不入的气息。

陆时序那张如同作战报告般的“物资清单”,字字冰冷,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周全”。津贴全换了这些?为了“物质保障”?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笨拙的补偿?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苏婉晴强行按了下去。协议就是协议,冷冰冰的条款,哪有什么温情?她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将单放机关掉,塞进枕头底下。歌声停了,屋子里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窗外呼啸的北风。

第二天清晨,号角声依旧刺破寒冷。苏婉晴洗漱完毕,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那件灰色涤卡外套,头发梳得尽量服帖。那条红色喇叭裤,她最终没有勇气穿出去。她翻出旅行袋里唯一一条稍厚实些的黑色涤纶直筒裤换上,虽然裤型依旧比军嫂们的棉裤“时髦”些,但总算不那么扎眼了。

她拿着饭票走向食堂,心里做好了再次承受异样目光的准备。然而,情况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路上遇到的几个年轻军嫂,目光扫过她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避开或带着明显的排斥,而是多停留了一瞬,眼神里带着点好奇,甚至……一丝难以言说的、近乎友善的探究?林秀云远远看到她,还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苏婉晴有些意外,但没多想,只当是昨天帮文工团解决了难题带来的短暂回响。她打好饭——依旧是玉米糊糊、窝头、咸菜,端着盆寻找角落的位置。

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拿起窝头,赵春梅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关切”:

“哎哟!这不是咱们的苏妹子吗?今天这裤子……看着顺眼多了嘛!”她端着饭盆,在一群相熟军嫂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停在苏婉晴桌旁,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视,“啧啧,还是特区人会打扮,黑裤子都比咱们的显腰身!不像咱们,整天裹得跟棉球似的!”

她的话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嗤笑声。几个军嫂附和着:

“就是,人家苏同志见多识广,懂得多!”

“可不是嘛,连文工团的裙子都能缝得那么好,咱们这土包子哪比得上?”

“听说还收了特区寄来的好东西?又是丝袜又是洋糖的?哎呀,咱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呢!”

看似夸奖,实则句句带刺,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和刻意的捧杀。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的人都听见。那些刚刚收敛的目光,瞬间又聚焦过来,带着复杂的审视和看戏的意味。

苏婉晴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低着头,盯着碗里稀薄的糊糊,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忍,只能忍。在这里,任何争辩都是自取其辱。

赵春梅见她不接招,脸上的假笑淡了几分,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无视的恼怒。她目光一转,落在苏婉晴放在桌角的那张薄薄的、印着部队食堂字样的饭票上(陆时序给的通用券)。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夸张地“咦”了一声:

“哎?苏妹子,你这饭票……不是咱们家属院发的定额票啊?这是陆工给你的吧?”她故意拿起那张饭票,对着光看了看,啧啧两声,“陆工对你可真好啊!咱们这些家属,都是靠自己那点定额,紧巴巴地过。你家陆工,津贴都舍得给你买特区的新鲜玩意儿,连饭票都给你用他的!啧啧,到底是特区来的娇小姐,就是金贵,得用男人的津贴养着!不像咱们,粗手大脚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这话如同毒针,精准地刺向苏婉晴最敏感也最无力反驳的地方——她的依附性,她的“寄生虫”身份!在特区,她是靠自己双手打拼的老板,在这里,她却成了靠男人津贴和饭票养活的“金丝雀”!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疼。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刺人,充满了鄙夷和轻蔑。

“赵春梅!”苏婉晴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怒火,“饭票是我爱人给我的!我花他的津贴,天经地义!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她的反驳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赵春梅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哎哟喂!大家听听!好一个‘天经地义’!花男人的钱还这么理直气壮?特区女人都这么没脸没皮吗?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除了穿得花枝招展拖陆工后腿,你还会什么?陆工那是技术尖兵,津贴都是血汗换来的!就让你这么糟蹋?买那些资本主义的破烂玩意儿!你配吗?!”

“就是!真不要脸!”

“陆工摊上这么个媳妇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我看就是吸陆工血的蛀虫!”

赵春梅身后的几个军嫂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声音越来越大,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苏婉晴脸上。

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雹般砸下。苏婉晴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她想反驳,想告诉她们自己不是寄生虫,想告诉她们特区的生活不是她们想象的那样!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堵在胸口,让她几乎窒息。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整个食堂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同情?没有。只有冷漠的围观,幸灾乐祸的看戏,以及对“特区娇小姐”不自量力反抗的鄙夷。苏婉晴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承受着所有人的唾弃和羞辱。

就在苏婉晴的尊严被彻底碾碎,几乎要被这汹涌的恶意淹没时——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拍击声,如同惊雷般在食堂门口炸响!

那声音不是碗碟碎裂,而是厚实的、沉重的实木桌面被巨力猛然拍击发出的巨响!震得整个食堂的地面都仿佛颤了一下!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咒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抖!赵春梅的尖利嗓音戛然而止,脸上得意的表情僵住,惊恐地望向门口。

整个食堂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门口,陆时序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浑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冷冽。他面前的饭桌——那张他早上坐过、此刻空无一物的饭桌——桌面上赫然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裂纹的掌印!木屑微微翘起,显示出刚才那一掌蕴含的恐怖力量!

他缓缓收回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冰冷刺骨的怒意!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瞬间锁定了赵春梅和那几个帮腔的军嫂!

陆时序迈开脚步。他的步伐并不快,但每一步落下,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食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惧地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技术少尉,此刻如同被触怒的雄狮,一步步走向风暴的中心。

赵春梅和他身后的军嫂们,被那冰冷刺骨、充满杀意的目光笼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时序!那眼神,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可怕!

陆时序径直走到苏婉晴的桌旁。他看也没看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的赵春梅等人,目光落在苏婉晴身上。

苏婉晴还僵在原地,保持着刚才被围攻的姿态,脸上血色尽失,眼中蓄满的泪水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忘了落下。她看着陆时序,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怒火,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他是来……做什么?

陆时序的目光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翻涌的怒意似乎凝滞了一下,但随即变得更加沉凝。他伸出手——那只刚刚在实木桌面上留下掌印的手——动作却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轻轻按在了苏婉晴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外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苏婉晴身体的僵硬和冰冷。

然后,陆时序猛地转过身,将苏婉晴护在自己高大身影之后,如同磐石守护着身后的脆弱。他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赵春梅,声音不高,却如同北极的寒风刮过死寂的食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的妻子,怎么花钱,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带着千钧之力:

“她的好与不好,自有我来评判。”

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宣判,带着一种铁血般的护短和决绝:

“谁敢再让她受委屈——”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赵春梅惨白的脸,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帮腔军嫂,扫过整个鸦雀无声的食堂:

“我陆时序,第一个不答应!”

“我的妻子,我护着!”

七个字,如同七道惊雷,在死寂的食堂里轰然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宣言!

赵春梅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身后的几个军嫂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头都快埋进胸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整个食堂,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时序和他身后那个被他牢牢护住的纤细身影上。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敬畏!

那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技术的“陆工”,竟然为了他那个“格格不入”的“特区媳妇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案而起,发出如此石破天惊的护妻宣言!

苏婉晴被陆时序护在身后,感受着他宽阔背脊传来的温热和那如山岳般沉稳坚定的力量。她听着那掷地有声、如同军令般不容置疑的宣告,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力量庇护下的安全感……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

陆时序没有回头看她。他冷冽的目光最后警告性地扫过赵春梅等人,如同猛兽巡视自己的领地。然后,他收回按在苏婉晴肩上的手,动作自然地拿起她面前那个几乎没动过的、装着冰冷玉米糊糊的搪瓷盆,转身,大步走向餐具回收处。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宣言和拍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食堂,和无数道被彻底震慑、久久无法回神的目光。

苏婉晴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她看着陆时序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桌面。桌上,只留下那张印着掌印、带着裂纹的饭桌,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冰冷的绝望被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被强行注入的、沉甸甸的、名为“陆时序的庇护”的复杂暖流。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他按过的肩膀。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他那句如同烙铁般印在她心上的宣言:

“我的妻子,我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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