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西郊，乱葬岗般的公共坟场一角。
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山丘和杂乱的坟头上。呜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和枯黄的草屑，打着旋，发出鬼哭般的悲鸣。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湿土腐烂的腥气，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沉寂。
一座新垒的黄土坟茔前，纸扎的花圈在风中瑟瑟发抖，惨白的纸花如同垂死的蝴蝶。坟前简陋的供桌上，摆着几碟早已凉透、沾满灰尘的供果。几根粗大的白蜡烛插在满是窟窿的萝卜底座上，昏黄摇曳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映照着坟前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
苏婉晴。
她穿着一身粗糙的、麻布缝制的重孝！宽大的白色麻衣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罩在她单薄的身躯上，衣摆和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头上缠着同样惨白的孝布，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垂下的布条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巴，和紧抿着的、毫无生气的嘴唇。
她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还带着新鲜挖掘痕迹的湿土上，背脊挺得如同一杆标枪，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冻得发青，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整个人像一尊被悲伤和仇恨彻底掏空、只剩下冰冷外壳的石像。
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
这死寂，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嚎更令人心悸。仿佛她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那具简陋的薄皮棺材，被深深地埋进了脚下这片冰冷的黄土之下。
阿炳穿着一身同样粗糙的孝服，跪在她侧后方稍远一点的地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低低的啜泣。几个被阿炳临时找来帮忙的、阿强老家的远房亲戚，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畏畏缩缩地站在更远处，脸上带着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不时偷偷瞟一眼坟前那个散发着死寂气息的白色身影，又飞快地低下头。
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风穿过纸花和枯草的呜咽，以及蜡烛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荒凉的坟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的、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粗暴地撕裂了这片死寂！
声音来自山丘下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一辆黑色的、在80年代初特区极为罕见的进口皇冠轿车，卷起滚滚烟尘，如同不速之客，蛮横地闯入了这片悲伤之地。
车子在距离坟地几十米外的土路边停下。引擎熄火。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围着同色围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率先下车。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动作斯文地整理了一下围巾，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整个坟场，最后定格在坟前那片刺眼的白色上。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混杂着审视、满意和一丝残忍玩味的弧度。
他侧身，恭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了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接着，一个穿着考究黑色中山装、身形微胖、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拄着一根乌木手杖，缓缓地下了车。
正是陈昌泰！
他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有一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漠然。浑浊的老眼扫过眼前荒凉的坟场和那座新坟，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如同秃鹫看到腐肉般的、冰冷的贪婪和快意。他拄着手杖，在眼镜男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朝着坟茔这边踱了过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壮硕男人，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手看似随意地插在衣兜里，但紧绷的身体线条和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神，暴露了他们保镖的身份。
这行人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坟场诡异的平静！
阿炳猛地抬起头，看到陈昌泰那张脸时，眼中瞬间迸射出刻骨的仇恨！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但他强行忍住了，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几个远房亲戚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坟前那道白色的身影，依旧如同石化般，纹丝不动。仿佛那刺耳的引擎声，那沉重的脚步声，那如同实质般压过来的、属于仇人的目光和气息，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座新坟，望着墓碑上阿强那张凝固在黑白照片里的、憨厚却永远失去生气的年轻脸庞。
陈昌泰在距离坟茔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浑浊的目光越过阿炳和那几个瑟瑟发抖的亲戚，如同黏腻冰冷的毒蛇，牢牢地缠在苏婉晴那身刺目的孝服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假惺惺的沉重和沙哑：“唉……苏小姐，节哀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哦不，是姐姐送弟弟，这滋味……老头子我也是过来人，感同身受啊！”他的语气充满了虚伪的悲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苏婉晴。
苏婉晴的身体，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如同被电流击中！但仅仅是一瞬，她便恢复了那死寂般的僵硬。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珠。仿佛陈昌泰只是空气，只是坟场里刮过的一阵阴风。
陈昌泰对她的无视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眼底那丝玩味更深了。他拄着手杖，向前又踱了两步，离那身孝服更近了些。空气中劣质香烛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李国强这孩子，我见过几次，很实在，很能干。可惜啊……天妒英才，英年早逝。”陈昌泰叹息着摇头，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刀锋，在苏婉晴僵硬的背影上刮过，“听说……是医院那边出了医疗事故？唉，现在的医院啊，不负责任！苏小姐，你放心，老头子我在这特区还算有几分薄面，这件事，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让那些庸医付出代价！”
他这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仿佛自己真的是个路见不平的长者。那虚伪的腔调，让阿炳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呕出来。
苏婉晴依旧毫无反应。只有垂在身侧、抠进泥土里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泛白，指尖的泥土被捏得粉碎。
陈昌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微微侧头，对旁边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眼镜男会意，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带着一丝怜悯的假笑：“苏小姐，鄙人姓周，是陈先生的私人助理。陈先生听闻李先生的噩耗，深感痛心。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苏小姐孤身一人在这特区，又遭此大难，陈先生于心不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递向苏婉晴的背影，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善意”：
“这里是一点心意，五千块。不多，但足够苏小姐暂时安顿下来，或者……买一张离开这个伤心地的车票。特区……水太深，不适合苏小姐这样的弱女子再待下去了。拿着钱，离开吧。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陈先生说了，就当是……对你弟弟的一点补偿。” 他刻意加重了“补偿”二字，语气里带着赤裸裸的暗示和威胁——拿着钱，滚蛋！否则，这就是你弟弟的下场！
五千块！在八十年代初，这绝对是一笔能让普通人眼红的巨款！这是赤裸裸的封口费！也是最后的通牒！
信封递到苏婉晴身侧，几乎要碰到她惨白的麻布孝衣。
一直如同石像般的苏婉晴，终于动了！
她猛地转过头！
惨白的孝布下，一张脸暴露在阴沉的天光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极致的仇恨和冰冷的绝望淬炼过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她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盯着那个递过来的牛皮纸信封，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溢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嗬嗬声。
陈昌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绝望，浑浊的老眼中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欣赏一幅杰作般的满意和快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彻底摧毁她的根基，碾碎她最后的依靠，看着她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绝望和恐惧中挣扎！看着她被彻底打垮、碾碎灵魂的样子！这比直接杀了她，更让他享受！
“拿着吧，苏小姐。”周助理脸上的假笑带着一丝胜利者的怜悯，将信封又往前递了递，“陈先生一片好心。拿着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刻意将“活着”二字咬得很重。
苏婉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通红的眼睛里，那片死寂的冰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咆哮！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撕成碎片！恨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
她的目光猛地从信封上移开，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地钉在陈昌泰那张虚伪、得意、写满掌控欲的老脸上！
那目光太过狠戾，太过怨毒，让久经风浪的陈昌泰心头都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
“嗖——！”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锐器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一个长满半人高枯草的荒坟后响起！
快！快如闪电！目标直指陈昌泰的脖颈！
陈昌泰身边的两个保镖反应堪称神速！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一人猛地侧身，用身体去挡！另一人已经闪电般拔枪！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那个试图挡刀的保镖身体猛地一僵！一柄闪着幽蓝寒光的、造型奇特的短小飞刀，精准无比地钉在了他的肩胛骨上！刀身几乎完全没入！他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撞向旁边的周助理！
“有埋伏！保护老板！”拔枪的保镖厉声嘶吼！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飞刀射来的方向！
现场瞬间大乱！
周助理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脱手飞出，厚厚的钞票如同雪片般在阴冷的寒风中四散飘飞！
阿炳和那几个亲戚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抱头鼠窜！
陈昌泰脸色骤变！老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神色！他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想寻找掩体！
然而，就在保镖拔枪嘶吼、周助理被撞、钞票漫天飞舞、现场陷入极度混乱的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跪在坟前、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的苏婉晴，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类的极限！那不是悲痛欲绝的弱女子，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等待了千年的复仇凶兽！
惨白的孝服下，一道冰冷的寒芒如同毒龙出洞！
她竟从宽大的麻布孝服内侧，闪电般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军用匕首！那匕首造型简洁，线条冷硬，刃口在阴郁的天光下流动着致命的幽蓝！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迟疑！
苏婉晴如同扑向猎物的母豹，身体借着跪地的姿势猛地弹起！手中的匕首带着她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悲愤、所有被压抑到极致的毁灭欲望，划出一道凄厉的死亡弧线，精准无比、狠辣决绝地刺向陈昌泰的心脏！
快！狠！准！
这一刀，凝聚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量！凝聚了阿强惨死的血泪！凝聚了公司被毁的灰烬！凝聚了她被逼入绝境后玉石俱焚的疯狂！
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刺目标！
陈昌泰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那道越来越近的、索命的寒芒！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刀锋上散发出的、几乎冻结灵魂的杀气和……苏婉晴眼中那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的、毁天灭地的恨意！
“呃……”一声短促的、难以置信的惊骇闷哼，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刀锋，已至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