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沉沦的黑暗中被粗暴地拽回。
耳畔不再是沈芸的呼吸声,
而是……刺耳的电钻轰鸣和父亲粗声大气的吆喝。
“小离!太阳晒屁股了还睡!赶紧起来!祠堂那边等着搭把手呢!”
陆离猛地睁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新油漆的味道?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
前一瞬,他还在洪武四年的工部值房里,
对着燧发铳的击发机构图纸凝神推演,
体内那股暖流微微流转,助他捕捉最精密的细节。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宣纸的粗糙触感和墨线的微凉。
下一瞬,他就躺在了这里。
又回来了。
毫无预兆,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了所有痕迹。
“磨蹭啥呢!快点!”
父亲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祖宗祠堂翻新可是大事!就等你这个大学生回来沾沾老祖宗的灵气,看能不能也出息点!”
祖宗祠堂?沾灵气?
陆离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大脑的混乱……
他趿拉着拖鞋,推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
客厅不再是记忆里堆满廉价小商品的拥挤空间。
墙壁被粉刷一新,铺着光洁的瓷砖地面反射着窗外的天光。
一套崭新的、看着就不便宜的皮质沙发占据了客厅中央,
对面墙上挂着一台尺寸惊人的液晶电视。
空气中,新家具的味道混合着隐约的油漆味。
父亲陆建国正站在门口,
身上穿着簇新的夹克,脚上是锃亮的皮鞋,
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
他红光满面,腰板挺得笔直,
眉宇间那股常年劳作积攒的愁苦和谨小慎微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扬眉吐气的爽利劲儿。
“爸……这……”
陆离指了指焕然一新的客厅,
又指了指父亲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行头,一时语塞。
前几次穿越回来,
家里还是那个靠着将军庙游客勉强维持、堆满杂货的小卖部。
这才多久?一年?两年?
“愣着干啥?”
陆建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
“咱家发达了!前几个月,嘿,来了个大客户!”
“说是搞什么……对,去西藏修大水电站!”
“那派头,啧啧,一看就是大老板!出手那叫一个阔绰!”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得意,
“看中了咱家挨着将军庙那块老屋的地皮。”
“连带着后面那片坡,说要搞什么配套的‘文化民宿’!给的价钱,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陆离看着他爹那兴奋得放光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印象里那片老屋和坡地,位置确实不错,靠着新开发的“平虏将军庙”景区。
但……能值这么多?阔绰到让家里直接鸟枪换炮?
“爸,靠谱吗?别是……”
陆离下意识地想提醒。
“靠谱!绝对靠谱!”
陆建国大手一挥,
打断了他的疑虑,
“合同签得明明白白,钱都到账了!税都交完了!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还能让人骗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很大,
“放心!这钱,来得干干净净!”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豪气“。
“所以啊,你小子!别担心学费了!给,拿着!”
说着,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塞到陆离手里,
“这里面,五百万!先拿去!”
五百万?!
陆离感觉手里的卡片烫得惊人。
他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半辈子、前两年还在为小卖部进货发愁的老农民,
随手就甩给他五百万当学费?!
“爸!这……”陆离是真懵了。
“这什么这!”
陆建国瞪了他一眼,
“让你拿着就拿着!去国外!挑最好的大学!名牌!随便选!学点真本事!”
“别学你爹我,大字不识几个,以前只能在地里刨食!现在有钱了,就得往高处走!”
他顿了顿,补充道,
“要是你自己争气,考上那什么硕士、博士,需要加钱,跟你爹说!”
“预算管够!咱老陆家,也该出个真正的文化人了!”
这信息量太大,陆离一时有些消化不了。
家里暴富,父亲暴发户式地甩钱,
还鼓励他去国外深造……
这一切,都透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和他记忆里那个贫寒、踏实。
甚至有些抠门的家,判若云泥。
“行了行了,钱的事回头再说!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去祠堂!”
陆建国不耐烦地催促道,
“请了最好的师傅翻新,木料用的都是上好的楠木!”
“今天上梁,你这陆家的长房长孙,必须到场!去沾沾老祖宗的灵气!咱家这位老祖宗,”
他语气带着无比的崇敬,
“那可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平西侯!陆伯言!”
“听族老说,硬是靠着洪武爷和皇后娘娘的恩典,平平安安活到了最后,没被牵连进那些吓死人的大案子里!”
“这就是本事!大本事!你去多磕几个头,看能不能也沾点这福气、这稳当劲儿!”
平西侯!陆伯言!麒麟服!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陆离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原来如此!
那件马皇后御赐的麒麟服!
那件代表着皇后高度认可的护身符!
它的意义,不仅在于洪武朝堂,更在于它作为一件实物。
穿越了数百年时光,成为了家族传承的信物和象征!
先祖陆伯言,正是凭借这件麒麟服带来的政治庇护。
以及自身远离兵权、埋头工部的“无害”姿态,硬生生在朱元璋晚年那场清洗勋贵的腥风血雨中熬了过来,保住了家族血脉!
因缘际会,近期又靠着“平虏将军庙”的旅游开发和一块被“水电站大老板”看中的风水宝地而骤然“发达”。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还愣着干啥?走啊!”
陆建国已经拉开门,外面装修的噪音更清晰地涌了进来。
陆离深吸一口气,将那张银行卡塞进口袋,也把满心的惊涛骇浪暂时压下。
他跟上父亲的脚步,走向那个正在翻新的家族祠堂。
祠堂工地一片繁忙。
匠人们吆喝着号子,将一根巨大的主梁缓缓吊起。
香烟缭绕中,正中的神主牌位上,
“皇明诰授平西侯陆公讳伯言府君神位”的字样,
在尚未完工的殿堂里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陆建国神情肃穆,
拉着陆离在临时设下的香案前跪下,
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祖宗保佑!保佑咱陆家子孙兴旺,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他低声念叨着。
陆离也跟着磕头。
抬起头时,
他的目光穿过缭绕的青烟,
落在父亲那虔诚而满足的脸上,
又落在那块承载着数百年风雨和生存智慧的神主牌位上。
钱,五百万,国外名校……
这些突如其来的现代诱惑,
此刻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
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诞。
又抬头看了看香烟中若隐若现的“陆伯言”牌位,
那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