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林秀兰同志是被她妈王淑芬同志从被窝里直接“物理唤醒”的。天刚蒙蒙亮,王淑芬同志就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似的,在秀兰床边开始进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叫醒服务”。“秀兰!醒醒!太阳都晒屁股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秀兰把头蒙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妈,现在是北京时间早上五点半,太阳还在倒时差呢。什么日子?劳动人民的受难日?”
“呸呸呸!童言无忌!”王淑芬同志一把掀开她的被子,“赶紧起来!新衣服我给你放床头了,快换上!”
那是一套的确良的浅蓝色衬衫和深蓝色裤子,崭新得能反光,散发着浓郁的“计划经济时代时尚前沿”气息。秀兰认命地爬起来,穿上新衣服,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参加少先队入队仪式,浑身不自在。“妈,这衣服……是不是太隆重了?我感觉我下一秒就要去升国旗了。”
“隆重什么!订婚!一辈子的大事!必须体面!”王淑芬同志叉着腰,一脸“我女儿今天最闪亮”的表情。
秀兰心里的小人儿在疯狂吐槽:“体面?我感觉像是被打包送上祭坛的贡品,还是买一送二那种。”她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早饭是两个白煮蛋,寓意“好事成双”。秀兰看着那俩蛋,心想:“这要是俩鸭蛋,是不是就寓意‘完蛋’了?”
吃完早饭,一家人准备出发。镇上的国营饭店,李科长已经订好了包间。林父把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推了出来,锃光瓦亮,显然是特意擦拭过的。王淑芬同志抱着小女儿秀娟,让她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自己则准备坐在后座。
“秀兰,你跟在后头走。”王淑芬同志吩咐道。
“得嘞,我负责殿后,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尾随。”秀兰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林父骑上车,叮铃咣当一阵响,自行车艰难地启动了。王淑芬同志在后面指挥:“慢点!慢点!别把秀娟颠下去了!这孩子,跟个猴儿似的,一点不安分!”
秀娟在前面咯咯笑,完全没把她妈的警告当回事。
秀兰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着前面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画面,心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她今天,就要去给自己的“自由”画上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了。
一行人晃晃悠悠,很快就到了棉纺厂的大门口。厂门口那块巨大的标语牌“抓革命,促生产”依旧鲜红醒目。秀兰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是那么鬼使神差地,朝着厂区里面瞥了一眼。
这一瞥,差点让她当场表演一个“平地摔”。
厂门口不远处的宣传栏旁边,陈默,那个天天穿着洗得发白【白衬衫】、啃着白面馒头的陈技术员,正推着他那辆除了车铃铛特别响亮其他地方都朴实无华的自行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还是那件【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麦色的皮肤。他手里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整个人杵在那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又像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有故事,但我不说”的劲儿。
“这……这什么情况?陈技术员今天不上班,改行当门卫了?还是说……他也是来参加我的订婚宴的?份子钱准备了吗?”秀兰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万个问号,脚下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动了。
“秀兰!磨蹭什么呢!快走啊!吉时要到了!”王淑芬同志在前面回头催促,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自行车因为她的动作晃悠了一下,吓得秀娟尖叫一声。
“哦……来了!”秀兰应了一声,心里却乱成一锅粥。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朝着饭店的方向走去。但她的头,却像是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不受控制地偏向陈默那边。
她能感觉到陈默也看向了她这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她看不清他具体的动作,但就是能感觉到。
一家人从陈默身边经过。林父目不斜视地骑着车,王淑芬同志抱着秀娟,也没注意到旁边这个“路人甲”。
就在秀兰与陈默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几个细节。
陈默的自行车前筐里,放着一叠纸,看样子是打印的什么资料,最上面一张纸的页眉似乎印着几个字。更让秀兰心脏漏跳一拍的是,自行车的车把上,竟然系着一团东西——一团洗得有些褪色的【红纱巾】!
【红纱巾】!
秀兰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敲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的纱巾!那是去年,厂里开劳模表彰大会,会场布置用了不少红绸红纱。当时陈默操作新机器的时候,不小心被一个锋利的零件划伤了手,血流不止。她情急之下,从自己围裙上撕下来一块红色的边角布料,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那块布料,就是一块红色的纱。后来事情一忙,她也忘了这茬,更没想过问他要回来。
他……他竟然还留着?还系在车把上?这是什么操作?当吉祥物吗?还是说……辟邪?
“他留着那块破布干什么?难道……他其实是个勤俭节约到收集废品程度的隐藏大佬?”秀兰的内心小剧场已经开始上演狗血八点档。
陈默似乎也察觉到了秀兰的注视。他身体动了动,嘴唇也微微张开,像是有话要说。
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说什么?“恭喜订婚”?还是“你围裙质量不错,下次还撕你的”?
然而,最终,陈默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叠纸,看着秀兰和她的家人从他面前走过。那种感觉,让秀兰觉得空气都凝固了,比她妈做的拔丝红薯还要黏糊。
王淑芬同志还在前面催:“秀兰!快点!李科长他们该等急了!”
秀兰回过神,赶紧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她没有回头,一步也没有。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看到什么让她更无法面对的场景。
但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又酸又胀,还有点透不过气。脑海里,那团褪了色的【红纱巾】和陈默站在那里的样子,像电影片段一样,一遍遍地循环播放。
“完犊子了……”秀兰在心里哀嚎,“这订婚宴,怕不是要变成我的‘鸿门宴’了。陈默这家伙,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挑今天!他到底想干啥?难道是想上演一出‘抢亲’戏码?就他那小身板,能打得过我爹和我未来那便宜后爹吗?”
她越想越乱,越想越慌。原本只是麻木和认命的心情,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炸得她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前面,饭店的招牌已经遥遥在望。
秀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崭新的“的确良”,突然觉得无比刺眼。
“妈,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有点东西忘在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