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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朔风卷着枯草碎屑,在荒岭间打着旋儿。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泣,如丝如缕钻进刘汉云耳中。他僵直地躺在毡毯上,眼皮重似坠铅,那声响混在风里,竟教他恍惚回到数年前——彼时尚在京中老宅,夜夜听得邻院婴孩啼哭,软糯糯地带著人间烟火气。

待意识彻底清明,刘汉云才辨清声源。身侧丈许外,蒋溪柔蜷在毛毯里,眉尖紧蹙,玉颊挂着未干的泪痕,气息间裹着细碎呜咽,显是陷在噩梦中。他依旧卧着不动,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佩刀的赤色穗子,心下却泛起异样波澜——竟是怜意。

这念头方起,便被刘汉云暗自压了下去。他十二岁随军出征,在尸山血海里滚爬十余载,早将心炼得比漠北寒铁还硬。当年主帅教他第一句话便是“对猎物心软,便是对自己心狠”。这些年来他执行的任务,哪次不是踏着尸骨前行?通盘大计若因一时恻隐而乱,累及的何止一人,那是万千性命的重担。而今身负使命,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

他能容自己生出的,唯有钦佩。蒋溪柔这女子,倒真应了须卜氏予她的“利口”之称。先前在军方密报中见得,那救她出匈奴营地的军侯,竟被她闹得三日三夜不得安眠——又是骂又是挣扎,银牙险些咬断军侯手腕,明眸瞪起来,竟比匈奴勇士的弯刀还要锋锐,直刺人心。

昨夜借篝火余光,刘汉云才算看清她的模样。纤腰不盈一握,丰臀勾勒利落曲线,确是能让天下男子动心的身姿。可这念头方起,他便猛地掐断——她是贪狼的女人。贪狼那厮是匈奴左贤王麾下第一猛将,手段狠辣异常,若知有人对自己的女人动心思,怕是要提著弯刀追杀千里。刘汉云扯过毛毯往上拉,遮住耳朵,不愿再听那扰人心绪的啜泣,只想快些入眠,养足精神应付明日路途。

天蒙蒙亮时,蒋溪柔醒过一次。她昏沉睁开眼,只见对面火堆旁坐着个挺拔身影,火光映著刘汉云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未及细想,困意再度袭来,眼皮一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头已高。刘汉云正弯腰卷着铺盖,动作利落,不留一丝褶皱。蒋溪柔挣扎爬起,只觉浑身骨节似散了架,酸疼难当,眼睛更是涩得难受,仿佛彻夜未眠。她揉着太阳穴,看刘汉云将铺盖捆在马鞍上,心下竟生出几分无措——自离匈奴营地,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刘汉云待她收拾妥当,转身入林,只抛下一句“在此等候”。蒋溪柔望他背影没入树影,这才缓过神来,重新点燃篝火,从鞍袋中翻出熏肉与铁锅。刚将锅架火上,便见刘汉云提着个水袋回来,沉甸甸的显然是灌满了溪水。

蒋溪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往日在匈奴营地,她随贪狼的母亲学做事,烧火做饭、鞣制皮料,样样得心应手。可在刘汉云面前,竟有些手足无措,索性将熏肉与锅子往他面前一推,转身逃进林子深处。溪水带著晨露凉意,她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又擦了擦颈子,心下暗恼——若能痛快沐浴,或许这满身疲惫能消散些。

回营地时,篝火上的熏肉已散出诱人香气。刘汉云不知何时从她鞍袋中翻出竹杯,倒满了热茶,又在陶盘中盛好切得整齐的熏肉,就这么坐在一旁等候,神色依旧冷淡,仿佛做这些事只是随手为之。

二人默然用饭,直至陶盘见底,刘汉云才开口:“前方张村,吾需见一个人,你可要同往?”

蒋溪柔握竹杯的手紧了紧,抬眼看他:“你可知贪狼部落在何处?”

刘汉云瞥她一眼,语气波澜不惊:“不知。”

蒋溪柔耸耸肩,将竹杯放回鞍袋:“那吾便随你去。”

刘汉云起身,将剩水尽数泼在篝火上,火星滋滋作响,顷刻便灭。蒋溪柔狼吞虎咽吃完剩余熏肉,匆匆洗了两人的碗盘,各自打包妥当。她抓缰绳时,才发觉手背冻得通红,指尖发麻,好在今日日头比昨日暖和些,风也小了不少。

她抬头看向刘汉云,见他已端坐马背等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哪怕她动作慢了些,他也不露丝毫不耐,既不生气,也不催促,那双眼睛眯着,似在思索什么,又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蒋溪柔发现,唯有从他声音里,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情绪,可那情绪也淡如朝雾,转瞬即逝。

刘汉云轻踢马腹正要出发,忽又转头看她,语气半是陈述半是疑问:“你昨夜做恶梦了。”

蒋溪柔心头一震,方知今早眼睛与头为何这般痛楚。她不闪不避,迎着他的目光点头:“是。”

“今日便能到张村。”刘汉云说罢便转过脸,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朝前奔去。仿佛方才那问话,只是随口一提。

蒋溪柔默默跟上,心下却翻江倒海。她多盼自己能如刘汉云这般,轻易将恶梦阴影挥散,可那些画面似刻在脑中,不须回想,便教她浑身发冷。

自被掳到须卜氏部落,她便常做噩梦。后来军方强行救回,噩梦却变本加厉,尤以琢邪山一战后,常常睁着眼便陷入梦魇。她怕烽燧堡中人发现乐儿非她亲生,每夜都梦见有人从她怀中抢走乐儿,那些刀下惨死的孩童,一个个睁着眼,透过乐儿的脸望著她,口喊“冤”。琢邪山一战,汉军未留一个俘虏,能活下来的,全是逃得够快的。想到那些她爱过、也爱过她的人,最终死在自家刀下,蒋溪柔的心似被狠狠攥住,痛得喘不过气。

她用力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刘汉云背影上。要恨这男子,似乎不难。他看著就不似宅心仁厚之人,冷硬寡言,行事带著不容置喙的强硬,倒让她想起烽燧堡那个校尉——当年周小妹被匈奴人掳走,惨死乱刀下,那校尉只轻描淡写说声“遗憾”,转头便以“匈奴挑衅”为由,掀起战端。

二人一路向东北而行,至中午,日头渐毒,风也变得燥热。刘汉云率先脱下外袍搭在马鞍上。蒋溪柔犹豫片刻,也跟着脱下外袍,露出贴身粗布短衫。

日正当空时,刘汉云才勒住马,弯腰在鞍袋中摸索什么。蒋溪柔抬头看天边乌云,心下暗忖——看这天气,怕是要落雨。正想着,就见刘汉云递来一块牛肉干,黑褐色,散着淡淡咸香。蒋溪柔接过咬了一口,只觉口干舌燥,却不肯开口说要下马休息——她不愿教刘汉云觉得自己懦弱。

“可有水?”刘汉云忽然问。

蒋溪柔拿起水袋摇了摇,内里哗啦作响,她点头。

“很好。”刘汉云说罢,再次催马前进。

蒋溪柔撇嘴,心下暗忖——她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不料刘汉云较她更寡言,一路二人相加话语,竟不超十句。她咽下最后一口牛肉干,将袋中水饮尽,可肚子仍饿得咕咕作响。

刘汉云骑术极高,纵地形由缓坡变作起伏山峦,他的骏马依旧奔得稳当。可蒋溪柔的马“乌云”却渐显吃力,尤在攀爬陡坡时,蒋溪柔能清晰感到马身肌肉紧绷。便在此时,刘汉云忽抬手做个“停”势,同时迅疾抽出鞍袋中弓弩,快似电闪。

乌云似也乐得停歇,闻得弩箭破空之声,只懒懒甩了甩耳。蒋溪柔自动滑下马背,快步朝弩箭落下之处奔去。崖边草丛中,一只野兔正自抽搐,箭羽深扎入其脖颈。蒋溪柔弯腰捉住兔耳,只觉膝头僵硬——长时骑马,双腿早已麻了。

她提兔回到刘汉云身边,见他已重跃上马背,便将野兔递过。刘汉云接过随手搁在膝边,语气平淡:“贪狼将他的女人训得不错。”目光扫过蒋溪柔身子,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不知在想什么。

蒋溪柔白他一眼,玉颊却不自觉红了。既气他轻佻,又气自家不争——不过一句话,竟乱了心神。

“非是贪狼教吾。”她咬唇道。

刘汉云感她怒意,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却忍住了笑:“那是另一个匈奴人?”

“是他的母亲。”蒋溪柔声软了些,眼神变得悠远,“那数月,我的臂膀上,全是老阿妈的鞭痕。”

刘汉云脸上毫无怜色,只淡淡问:“你想逃?”

蒋溪柔摇头。

“那她为何鞭你?”

“因吾无知。”蒋溪柔声轻如风,“有太多要学——须卜氏风俗、如何备伙食、怎生贮存食物,老阿妈说,若学不会,迟早死在草原上。”

刘汉云看她侧脸,见她眼神放空,显是沉入往事。他几乎能想见当时情景:一个中原女子,孤身陷在最残暴的匈奴部落中,日日被鞭子逼著学那些陌生技艺,稍有不慎便是打骂。再加后来琢邪山屠杀,这女子的人生,早被彻底改变。

“除鞭打外,老阿妈亦有他法教导。”蒋溪柔继续轻声道,“很长一段时日,我都得等部落中人吃完,方能捡些剩余食物,往往不足果腹。”

“就因你无知?”刘汉云追问。

蒋溪柔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带著自嘲:“是因吾想保持无知。那时吾太过冥顽,总想著能回中原,不愿接受已落匈奴人手中的事实。”

刘汉云默然,心下却生出几分欣赏。或许,正是这份执念,才教她在那般恶劣环境中活了下来。

“贪狼的东西,从来马虎不得。”蒋溪柔声又低了些,“他穿的皮装,必得鞣晒得恰到好处,软而有韧性,方能缝制;他的盾牌与兵器,每日都要擦拭保养,不能有半点锈迹。吾费许久才明白,能碰他这些东西,对部落女子而言,是一种光荣。”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幻想自己是贪狼的女人。可后来才知,贪狼心中装着的,是小慧——那个温顺如水的女子,从不会教他伤神。

刘汉云扫她一眼,见她依旧沉浸思绪中,对他的目光毫无所觉,心下不由纳闷——这女子心思,似草原天气,时而明朗,时而阴沉,总教人猜不透。他见过的女子,要么温顺如羔羊,要么泼辣如悍妇,却从未见过蒋溪柔这般——既有匈奴女子的刚烈,又带中原女子的细腻,不知该欣赏她的与众不同,还是鄙薄她的不安分。

傍晚时分,二人在溪边停下。刘汉云将马背上重负卸下,蒋溪柔则取出绳索,将乌云拴在旁侧树上——她怕这匹烈马趁她不备跑掉。可刘汉云对他的骏马却毫不在意,只拍了拍马颈,那马便乖乖站在一旁,低头啃食青草,显是训练有素。

刘汉云提弓弩入林,蒋溪柔则留在原地生火。她蹲在地上,以石块围出火坑,又找来干燥枯枝茅草,动作熟练。不多时,篝火便燃了起来,火苗窜得老高,却无多少烟雾——这是她在匈奴部落学的本事,老阿妈说,生火若烟太大,易招敌人。

待刘汉云回来时,手中提着两只山鸡,羽毛油亮,显是刚打的。他看一眼篝火,眼中毫无波澜,仿佛蒋溪柔手艺在他意料之中。二人将山鸡处理干净,架在火上烤着,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滋声响,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刘汉云吃得极快,几口便吃完一只山鸡,随手在裤上擦擦手,站起身:“走罢。”

蒋溪柔看他利落动作,心下暗忖——他可是故意这般粗蛮无礼?转念一想,或许他本是这般人,对谁都如此冷淡随意。她不急不徐咬完剩余鸡肉,才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碎屑。

二人骑马又行约半个时辰,前方忽现一片木屋。蒋溪柔心下疑惑——未料张村竟藏在这般偏僻处。刘汉云未直朝村口建筑去,反绕村子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长形双并木屋前停下。

蒋溪柔疲惫下马,环顾四周,见木屋后有马厩,内拴数匹马。其中一匹红棕色高头大马见他们,顿时焦躁起来,不停原地打转,口中发出阵阵嘶鸣。

“将你的马牵进去。”刘汉云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蒋溪柔依言照做,将乌云牵入马厩。令她吃惊的是,刘汉云竟弯腰提起她的马鞍,连他自己的一并扛进马厩中——这是这些日子来,他首次显出些许体贴。蒋溪柔心下暗猜,或许他只是懒得再交代该将马鞍放何处。

木屋另一侧,便是那条小溪,月光洒落水面,泛著粼粼波光,似撒了一把碎银。蒋溪柔看得出神,直至刘汉云脚步声传来,她才回神,默默跟在他身后。望著刘汉云挺拔背影,蒋溪柔忽想起泽林养的那只猎犬——嗅觉灵敏,一旦盯上猎物,便会穷追不舍,不管对方如何挣扎,绝不松口,直至将猎物拖到主人面前方休。

木屋大门未锁,刘汉云推门便入,动作随意似进自家一般。蒋溪柔太累,也顾不得是否私闯民宅,随他进去。

入得屋内,蒋溪柔借炉火光打量景象。屋子宽敞,收拾得干净,中间放两张厚重木桌,周遭摆几张板凳,角落有几个橱柜,内塞满粮食干货,此外便无他物,略显简陋,却颇整洁。

桌旁围坐三个男子,正低头饮酒谈笑。炉火前,一个穿粗布衣裙的女子正弯腰搅拌锅中汤水,闻得开门声,她抬起头,见是刘汉云,脸上顿时绽开笑容,眼角皱纹也舒展开来。

“刘军候!可算来了!”女子手中勺子一挥,语带欢喜。

“萍姐,近来可好?”刘汉云声中竟多了几分暖意,不复先前冷硬。

蒋溪柔站在门边,心下着实吃惊——她从未想过,刘汉云竟也有这般人性一面。在此之前,她甚至有些怀疑,这男子究竟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走兽。

王萍注意到门边的蒋溪柔,眼中带着几分好奇:“这位姑娘是?”

刘汉云转身看向蒋溪柔。蒋溪柔这才惊觉自己何等邋遢——发丝用皮带束在脑后,沾满尘灰,脸上也灰蒙蒙的,衣上更覆了一层土。她下意识攥紧手中弓弩,却未发觉,王萍真正惊讶的,正是她臂弯里这把弩——一个女子,竟随身带这般锋利兵器。

“算不得是吾带她来的。”刘汉云淡淡道,“她叫蒋溪柔,是自己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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