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若立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乌木梳子已在手中握了半个时辰,那缕发卷梳了又散,散了又梳,总也理不顺心底那团乱麻似的悸动。望着窗棂上朦胧的身影,她不禁莞尔——镜中人虽已过了桃李年华,眉宇间却凝着少女般的羞怯,鬓边新簪的珠花映得肌肤愈发温润,哪还有半分平日打理农庄时的沉稳。
“年过双十,倒学起闺阁女儿盼檀郎的痴态。”她低声自嘲,指尖却不由自主抚过衣襟上的缠枝莲纹。这是前日陈定国送来的蜀锦,他说这莲纹清雅,最衬她气质。当时只红着脸收下,此刻触到锦缎细腻的纹理,心头又漾开圈圈涟漪。
自姐夫蒋南天战死玉门关,她守着这片农庄,抚养幼甥乐儿,日子静得像一潭深水。蒋南天待她相敬如宾,那份恩义终究不是男女之情;而陈定国的出现,恰似春风吹皱池水。他总在农忙时带着家将来帮老汤收割,会在暮色里陪乐儿玩投壶,更会用爽朗笑声驱散她眉间轻愁,让她头回觉得,不必永远做那个独撑门庭的“杨管事”,也可做个被人珍视的女子。
可这份悸动里总缠着丝缕愧疚。她望向窗外——远山如黛,田垄间老汤正带着雇工耕作,这片基业是蒋南天用性命搏来的。如今蒋溪柔远走漠北寻夫,蒋泽林浪迹江湖行踪成谜,她却开始向往儿女情长,岂非辜负了姐夫临终托付?
正怔忡间,院外传来清脆马蹄声,夹杂着车轮碾过青石官道的响动。杨兰若心头突跳,疾步走到月洞门前,但见落日熔金,一辆青幔马车正沿山道驶来,车辕上那个挺拔身影,正是她念了整日的陈定国。
“乐儿该醒了。”杨兰若定定神,转身往东厢房去。午间小家伙闹觉,还是她哄着说“陈先生晚些要教你射箭”,才乖乖闭眼。若让他睡过了头,夜间定要哭闹,她与陈定国便难得清静时分。
推开雕花木门,奶香扑面。乐儿蜷在锦被里,脸蛋红扑扑的,睫毛如蝶翅轻颤。杨兰若俯身在那截玉雪脖颈上轻轻一吻,温热气息惹得乐儿“咯咯”笑醒,胖嘟嘟的小手当即攥住她鬓边青丝。
“娘亲!”乐儿奶声唤着,刚绾好的发髻又散下几缕。杨兰若无奈轻笑,由着他闹腾,将软绵绵的小身子抱起来:“小冤家,再闹娘亲就成了疯婆子,等会儿陈先生见了岂不笑话?”
“陈先生?”乐儿眼睛霎时亮如星子,巴巴望向门外,“他答应教吾射箭的!”
“已在厨下候着了。”杨兰若抱着孩子下楼,才转过楼梯弯角,便见陈定国立在厨房门边。月白长衫衬得他愈发英挺,墨色腰带悬着枚羊脂玉佩,手中捧着个油纸包。见她们下来,他眼中漾开笑意,如星河坠入深潭。
“仔细台阶。”陈定国伸手欲扶,乐儿却泥鳅似的滑下地,一头扎进他怀里:“陈先生!吾的小弓带来了么?”
陈定国单臂抱起孩子,轻捏他鼻尖:“想不想学百步穿杨的功夫?”
“想!”乐儿用力点头,小脑袋在他颈窝乱蹭,“娘亲说你会给吾带糖渍梅子!”
“小鬼灵精。”陈定国笑着展开油纸包,露出几颗琥珀色的蜜饯,“须得先用膳,否则蛀了牙可耍不动弓弩。”
乐儿接过梅子乖乖应了,眼睛仍黏在陈定国身上。杨兰若望着这幕,心头暖流淌过——自蒋溪柔远赴漠北,乐儿许久不曾这般开怀,陈定国待他,竟比亲生父亲还要耐心。
“别尽惯着他,饭菜要凉了。”杨兰若上前欲接食盒,却被他侧身避开。
“你坐着便是。”陈定国将食盒置于八仙桌上,揭开盒盖——雕胡饭莹白如雪,炙鹿肉焦香扑鼻,另有醋芹、菘菜两碟清蔬,并一瓮炖得奶白的羊肉汤,“记得你畏寒,特意让人加了当归枸杞。”
杨兰若望着氤氲热气,眼眶微热。这些年来冷暖自知,陈定国却总记得她畏寒的旧疾,这般体贴,是蒋南天从不曾有的。
“老汤还未归?”陈定国盛了碗羊汤递给乐儿,又将银箸递与杨兰若。
“尚在田间,秋收后事忙。”杨兰若小口饮汤,只觉暖意顺喉而下,“他年事已高,吾实在忧心他劳累过度。”
陈定国眉头微蹙:“早同你说过添两个帮手,你总怕落人口实。”
杨兰若搁下竹箸,轻叹:“泽林与溪柔音讯全无,吾若大肆雇工,旁人该疑吾觊觎蒋家产业了。”声音渐低,“终究盼着泽林归来,他是蒋家独苗,这农庄合该由他继承。”
陈定国凝望她片刻,忽然握住她置于桌沿的手:“兰若,你为蒋家耗费十年青春,难道真要守到红颜白发?泽林既选择江湖漂泊,自有他的缘法;溪柔远走漠北,亦是她所求。你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他掌心薄茧粗粝,温度却灼得她心尖发颤。杨兰若垂眸看着交叠的手,终是将心底最深的忧虑道出:“可吾若嫁人…乐儿当如何?他日溪柔归来,定要带他离去,届时吾……”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乐儿与吾投缘,吾视他如己出。若他日溪柔回中原,吾自当备厚礼登门,求她允我们常去探望。兰若,岂能因惧别离,便辜负眼前韶华?”
杨兰若默然不语,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这些时日,陈定国的心意她岂会不知?只是总被“恩义”“责任”缚住手脚。此刻望着他眼中的炽热,忽然觉得那些枷锁竟轻了许多。
“定国,”她抬眸,目光清亮如秋水,“那日…你在胡桐树下说的话,可还作数?”
陈定国怔住,随即狂喜涌上眉梢,声音都带着颤:“你是指…求亲之事?”
杨兰若颔首,颊染胭脂却未移开视线:“若你当真…按三媒六聘之礼前来,吾……愿执帚奉箕。”
陈定国霍然起身,双手轻扶她肩头,眼中光华灼灼如烈日:“兰若!此言当真?”
“当真。”她眼中水光潋滟,“这些岁月承君相伴,吾……想与君共度余生。”
陈定国再难自持,展臂将她拥入怀中,力道轻柔却缱绻。他埋首在她泛着桂花香的云鬓间,气息纷乱如少年。乐儿见状拍手嬉笑,虽不懂大人心事,却知他们是欢喜的。
“吾明日便请王媒婆登门!”陈定国松开她时,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定要备足雁礼、束帛,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杨兰若望着他雀跃模样,含笑点头,泪珠却倏然滑落。她知道,这次终于选对了路。夕晖透过琐窗,在二人周身镀金描彩。乐儿吵着要试新弓,陈定国笑着应承,不忘给杨兰若布菜:“多用些,你近来清减不少。”
杨兰若小口吃着饭,看眼前人眉飞色舞地说着婚仪筹备,胸中暖意盎然。她守了这农庄十载春秋,终是等到属于自己的良辰。窗外暮色渐浓,星河初现,可她明白,她的黎明,才刚破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