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卡特琳的贸易协定,如同给这片封闭的土地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围墙内的气氛在经历瘟疫创伤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充满期待与忙碌的活力。获取硫磺硝石的希望,让陈莽眼中时常闪烁着久违的锐利光芒;开发新型清洁产品和固体皂的任务,则让苏婉清和那些心灵手巧的妇人们找到了新的方向。林澜更是忙碌,他不仅要指导生产技术的改进,还要秘密规划未来火药作坊的选址与安全措施,同时消化着从卡特琳那里得来的、关于外界风雨飘摇的零碎信息。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知识的种子在生根,自保的力量在萌芽,通往外界的窗口也已打开。人们脸上开始有了对未来的憧憬,而不仅仅是麻木的求生。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在于,它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从容准备。就在卡特琳离开约莫半个月后,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负责在较远山林地带设置捕兽套的两个年轻流民,连滚带爬、衣衫褴褛地冲回了聚居点,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匪……土匪!好多土匪!往……往咱们这边来了!”其中一个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嘶哑变形,几乎瘫软在地。
“看……看清楚了?多少人?离这里多远?”陈莽一个箭步上前,独眼死死盯住报信者,声音沉稳如山,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惊慌的年轻人勉强镇定了几分。
“看……看清楚了!至少……至少三四十号人!都拿着刀枪棍棒!离咱们这……大概还有不到二十里地!我们……我们是绕小路拼命跑回来的!”
“三四十人……”陈莽的眉头紧紧锁起,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这个数字,远超他们能够正面抗衡的极限。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聚居点短暂的宁静与希望。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比上次疫情更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三四十个拿刀的土匪?!完了!全完了!”
“咱们这才多少人?能打的就更少了!怎么挡得住?”
“跑吧!赶紧跑吧!趁他们还没到!”
“往哪儿跑?外面都是荒山野岭,被抓住了死得更惨!”
哭喊声、哀嚎声、绝望的争吵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聚居点。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和信心,在绝对暴力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有人开始慌乱地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想要逃离;有人则瘫坐在地,眼神空洞,仿佛已经认命;赵老栓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身体不住颤抖;几个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就连苏婉清,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林澜,寻求着支柱。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陈莽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寒光,他豹眼圆睁,扫视着混乱的人群,那股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瞬间镇住了场面。
“跑?往哪儿跑?离开了这堵墙,你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想活命,就给老子拿起家伙,守住这里!”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盆冰水,泼醒了部分被恐惧支配的人。陈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林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肾上腺素的分泌让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前期所有的积累、所有的努力,都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接受最残酷的检验。这不仅仅是生存的考验,更是对人心、对信念、对他所建立的这套体系的终极考验。退缩和混乱,只有死路一条。
他走到陈莽身边,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陈爷说得对!我们现在不能乱,更不能跑!这堵墙,就是我们最大的依仗!我们之前所有的准备,不就是为了应对今天这样的局面吗?”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土匪有三四十人,但我们有墙!我们有地利!我们还有脑子!他们想来抢我们的粮食,毁我们的家,把我们重新踩回泥里!问问你们自己,甘心吗?!”
“不甘心!”狗娃第一个跳出来,小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声音尖利却充满力量,“我们有墙!我们不怕他们!”这孩子对林澜的崇拜和对这处“家园”的归属感,在此刻化为了最纯粹的勇气。
一些年轻人的血性也被激发起来,跟着喊道:“对!不甘心!守住这里!”
但更多的人依旧面露恐惧,毕竟,人数的差距和武器的劣势是明摆着的。绝望的情绪仍在蔓延。
林澜知道,光靠口号不足以稳定人心,必须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让每个人看到希望,有事可做。他立刻转向陈莽,展现出绝对的信任和分工:“陈爷,军事指挥,临阵对敌,您是全把式!由您全权负责!我对防御工事和器械熟悉,负责协助,查漏补缺!”
陈莽重重点头,关键时刻,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心头一热:“好!某家守正门和主要方向!林小子,你把那些歪……那些有用的法子都用上!咱们里外配合!”
“苏姑娘!”林澜看向已经强自镇定下来的苏婉清。
“在!”苏婉清上前一步,眼神虽然还有一丝慌乱,但更多的是坚定。
“你立刻组织所有妇孺老弱,集中到最坚固的棚区,准备好清水、布条和我们囤积的草药,准备救护伤员!同时,烧开水,越多越好!滚水也是守城的利器!”
“明白!”苏婉清立刻转身,用她清晰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开始召集妇孺,分配任务。她的镇定,有效地安抚了后方的人心。
“赵老栓!”林澜看向蹲在墙角的赵老栓。
赵老栓一个激灵,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
“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立刻检查所有围墙,特别是棱角结合处,有松动的地方马上加固!把所有能搬动的重物,石头、木料,都搬到墙头备用!这是体力活,也是保命的活!”
“是……是!林先生!”赵老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爬起来,招呼着几个相熟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去执行任务。有具体的事情做,反而驱散了他一部分恐惧。
“狗娃!”
“先生!”狗娃立刻跑到面前,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你眼神好,腿脚快,带两个机灵的,上瞭望台!密切监视土匪来的方向,有任何动静,立刻用我们约定的哨声报告!记住,你们是眼睛,至关重要!”
“保证完成任务!”狗娃像个小战士,神情肃穆,迅速带着人爬上了高高的瞭望台。
林澜的指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迅速,将混乱的人群重新组织起来,赋予了每个人明确的任务。这种基于理性分析和分工协作的效率,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盲目的恐惧。人们开始像精密的齿轮一样,围绕着“防御”这个核心目标运转起来。虽然气氛依旧紧张,但无头苍蝇般的混乱逐渐被有序的忙碌所取代。
陈莽则开始进行具体的战斗部署。他将所有青壮男子,大约二十来人,根据体力和胆气分成了三队。一队由他亲自带领,防守正门和压力最大的主墙面;另外两队分别防守两侧,相互策应,由他指定的两个相对胆大的流民暂时带领。他将仅有的几把像样的武器——主要是柴刀、斧头和几柄磨得锋利的旧腰刀——分配给了最有胆气和力气的人。其余的人,则手持削尖的木棍、粗重的农具,甚至是将石头绑在木棍上做成的简易锤头。
“听着!”陈莽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土匪也是人,挨了刀一样会死!他们人多,但我们有墙!依托工事,听某家号令,专打冒头的!不要怕,越是怕,死得越快!谁敢临阵退缩,扰乱军心,老子认得你,手里的刀可不认得!”
他冷酷而坚定的话语,如同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也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红线。同时,他命令将所有之前收集的、用于制作清洁液的生石灰用陶罐分装,搬到墙头,作为特殊的防御武器。
在陈莽进行战斗动员和部署的同时,林澜则带着几个人,开始实施他的“技术支持”。他指挥人在正门和几个棱堡突出部前方的地面上,利用夜色掩护,快速挖掘了数十个深浅不一的陷坑,坑底插上削尖并用火烤硬了的竹签木刺,上面用树枝、草席和浮土巧妙伪装。
“狗娃!”林澜朝瞭望台上喊道,“注意观察,陷阱区域用不起眼的草绳做了标记,范围在这里……和这里……千万别让自己人踩到!”他用手比划着大致区域。
“知道了,先生!我记下了!”狗娃在上面大声回应,努力辨识并记忆着下方的标记。
接着,林澜又带人将之前为了修建工事而准备的几根粗大原木抬上墙头,用绳索固定,做成了简易的撞木和擂石,可以在敌人攀爬时推下,造成巨大杀伤。他甚至利用杠杆原理,在几个关键位置设置了可以快速释放、依靠重力砸向墙下的重物装置,省力且突然。
最后,他将之前秘密试制、数量极少、威力有限的“火药筒”——用简陋的黑火药混合铁砂、碎瓷片填充的厚竹筒,引信也极不稳定——小心翼翼地分配给了陈莽和几个最可靠、心理素质最好的队员。
“陈爷,这个……威力不大,但响声巨,里面混了东西,炸开能伤人。关键时刻用来惊吓敌人,打乱阵型,或许有奇效。但千万小心,引信很短,点燃后立刻扔出去,务必远离自己人!”林澜郑重交代,反复强调危险性。
陈莽接过那粗糙的竹筒,入手沉甸甸,他能闻到那熟悉的硝磺味,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和凝重。他明白这东西的危险性和潜在价值,重重拍了拍林澜的肩膀:“放心!某家晓得轻重!会找胆大心细的用!”
夜幕彻底降临,弦月如钩,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清冷而诡异的光辉。围墙之内,火把被纷纷点燃,插在墙头和关键位置,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紧张、疲惫却逐渐坚定起来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肃杀。
所有能做的准备都已经就绪。青壮们手持简陋的武器,屏息凝神,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望着墙外无边的黑暗。妇孺们集中在后方,苏婉清带着她们默默准备着救护物资,烧开的水在锅里翻滚,冒出腾腾白汽。空气中只能听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心脏怦怦跳动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林澜和陈莽并肩站在正门后的墙头上,望着远处漆黑如墨的山林。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怕吗?”陈莽忽然低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远方。
林澜看着远处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那里正潜藏着致命的威胁。他诚实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怕。”但随即,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补充道,“但更怕失去这里的一切,怕看到大家刚刚燃起的希望被彻底掐灭,怕看到我们所有人,包括婉清、狗娃,还有您,陈爷,重新变回……或者最终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陈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某家当年在辽东,第一次真刀真枪对上鞑子,也怕,怕得腿肚子转筋。但当你看着身边的弟兄倒下,看着身后的百姓遭殃,就顾不上怕了。今天,某家身后,也有要护着的人。”他的话语简单质朴,却道出了支撑军人、乃至所有守护者战斗下去最根本的动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瞭望台上的狗娃和他同伴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不敢有丝毫懈怠,死死盯着远处的黑暗,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突然,狗娃尖锐的哨声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一连三声短促而急切的尖鸣——这是敌人接近的最高警报!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武器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紧接着,隐隐约约的、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以及粗野放肆的叫骂声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并且越来越近,如同逐渐逼近的潮水。点点晃动的火把光芒,如同荒野中的鬼火,在林间缝隙中闪烁,逐渐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光带,正朝着聚居点快速逼近!
“准备!”陈莽低沉而有力的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水面,传遍墙头,“都稳住!握紧家伙!听某家号令再动手!”
墙头上的男人们纷纷咽了口唾沫,将身体紧贴在墙垛后,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将石头、石灰罐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粗重的呼吸声在夜色中清晰可闻,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拼死一搏的决心。
林澜也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口干舌燥。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回忆着之前布置的每一个陷阱的位置,计算着最佳的触发时机。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真正面对如此近距离的、你死我活的暴力冲突。实验室的宁静与战场的血腥,图纸的精确与搏杀的混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理论与现实之间的鸿沟,需要用血与火来填补,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土匪的队伍终于冲出了树林边缘,在距离围墙约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火把的光芒勉强照亮了他们狰狞的面孔和五花八门的武器——锈迹斑斑的腰刀、粗重的狼牙棒、简陋的木枪、甚至还有几把猎弓。他们的人数果然如探子所说,黑压压一片,约有三四十人,个个面带凶悍、贪婪之色,衣衫褴褛却煞气腾腾,显然都是惯于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蜈蚣般狰狞刀疤、头目模样的壮汉,提着一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鬼头刀,走到队伍前面,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座在流放地显得格格不入的围墙和瞭望台,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和诧异,随即化为更加浓烈的贪婪与不屑的狞笑:
“哟呵!真他娘的新鲜!这鸟不拉屎的罪囚窝子里,什么时候垒起这么个王八壳子?里面的穷酸罪囚都给爷爷听好了!识相的,把粮食、女人,还有你们捣鼓出来的那个什么狗屁香液,统统给爷爷们献出来!再乖乖开门磕头求饶,爷爷心情好了,或许能发发善心,饶你们几条贱命!要是敢说半个不字,等爷爷们打破这破墙,定叫你们鸡犬不留,男的砍头,女的犒赏弟兄!”
污言秽语伴随着土匪们嚣张的狂笑和怪叫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试图噬咬围墙内每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几个胆小的流民脸色惨白,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
陈莽独眼中寒光爆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但他强忍着立刻发作的冲动,而是按照事先与林澜商定的策略,沉声回应,声音如同闷雷滚动,试图拖延时间,并尽量激怒对方,让其失去冷静: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撮鸟,也敢在你陈爷爷面前撒野放屁?!想要粮食女人?先问问爷爷手里的刀答不答应!狗屁的香液没有,爷爷的尿倒是有一泡,够胆就过来喝!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看爷爷不把你们的卵蛋一个一个捏爆,塞回你们娘胎里去!”
陈莽的骂战粗俗、直接而极具侮辱性,瞬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彻底引爆了土匪头目的怒火。
“操你娘的!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弟兄们,给我上!打破这破墙,里面的东西随便抢!女人随便玩!先登者,赏双份!”土匪头目气得哇哇大叫,挥刀向前猛地一劈!
“杀啊!”
“抢粮!抢女人!”
“破墙!发财!”
土匪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被贪婪和凶性驱使着,乱哄哄地朝着围墙发起了第一波冲锋!数十人的奔跑踏地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击在守军的心头,扬起的尘土在火把光下弥漫。大战,终于毫无花巧地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