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璟珩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中途酒吧沾染的酒气推门而入。他习惯性地预想着扑面而来的清冷与黑暗,那才是他这间公寓恒常的主题。
然而,脚步却在踏入玄关的瞬间顿住。
客厅里,那盏他几乎从未在深夜开启过的落地灯,正静静亮着,像一小团温暖的太阳,倾泻下一片柔和而孤寂的橘色光晕,驱散了满室冰冷的黑暗。
光晕的尽头,是窝在那张米白色单人沙发里的沈妤昭。
她身上随意搭着一条柔软的薄毯,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专著,微微蜷缩着,脑袋歪向一边,似乎看得入了神。暖调的光线温柔地勾勒出她专注而安静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书页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的呼吸轻微颤动。
这一幕,安宁,静谧,甚至带着几分不设防的柔软。
与他刚刚挣脱出来的、那个充斥着怒火、算计和冰冷对峙的老宅战场,形成了天壤之别。这道温暖的光,像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将他从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里暂时剥离出来,安放在这片意外的宁静之中。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换鞋的动作,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光,和光里的人。那身从老宅带回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烦躁与戾气,竟在这片无声的温暖里,被悄无声息地抚平了些许尖锐的棱角。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站在玄关与客厅交界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沈妤昭身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审视。
沈妤昭似乎是感应到了那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抬起头,视线越过书本,与他深邃的目光在空中悄然相撞。
公寓里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呼吸声,和她手中书页翻动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祁璟珩脱下剪裁完美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玄关的衣帽架上,然后一步步朝着客厅的光亮处走来。
他没有走向她,而是拐向了角落里的嵌入式酒柜,取出一只水晶杯,夹起冰块,注入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打破了这片柔和的宁静。
他倚靠着冰冷的吧台,仰头,喉结滚动,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灼至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沉甸甸的郁结。
转过身,深邃的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比平时更深,更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
“还没睡?”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像是被夜露和酒精浸染过。
沈妤昭合上手中沉重的书,指尖在微凉的硬壳封皮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然后将它轻轻放在身侧的沙发空位上。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迎上他带着倦意的视线,并没有接他的问话,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细节。
“你喝酒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过分关切,也并无指责,只是单纯地指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象。
然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样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掷在他心湖的冰面上。它越过了那份协议划定的、清晰的楚河汉界,带来了一丝不属于交易范畴的、微弱的烟火气。
祁璟珩握着空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预想过对面的人或许会回答“在看资料”或“这就去睡”这类标准答案,却没料到她的注意力会落在这个细节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气,和他自己都无法掩饰的沙哑嗓音,显然没有逃过她的观察。
他低头瞥了一眼空杯,没有承认,也未否认。酒精带来的暖意正在四肢百骸扩散,但心底那份因家族纷争而起的燥郁,却似乎因她这句不带任何色彩的问话,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宣泄口。
他踱步走到沈妤昭所在的沙发区域,但没有选择坐下,只是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立刻挡住了部分光源,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就那样凝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面,看清内里真实的纹路。
“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他再次开口,沙哑感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试探,“我这么晚回来,是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这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主动的靠近。他亲手,将那个与她无关的、充满纷争的外部世界,向她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沈妤昭的视线从他深邃的眼眸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面空旷的、价格不菲的艺术墙上,仿佛那极简的线条里藏着什么玄机。她没有立刻回答,让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发酵。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
“好奇心是需要代价的,祁先生。”
沈妤昭清晰地、甚至有些刻意地,再次划出了那条无形的界限,将话题拉回到那份冰冷的协议框架内,“而我们的合同里,并没有包含这笔额外的支出。”
这既是提醒他,更是告诫她自己。
祁璟珩眼底那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瞬间熄灭了,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他竟会下意识地期待一个用钱换来的“合作伙伴”对自己产生工作以外的兴趣。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荒谬。
他将空酒杯有些重地放在身旁的边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说得对。”
他的语气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疏离与公事公办,转身便欲结束这场意外的对话,“是我越界了。”
然而,就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沈妤昭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柔软的丝线,绊住了他的脚步。
“不过……”她顿了顿,在他停步的背影后,继续清晰地说道,“如果你的麻烦,源头在我呢?”
她重新抬起眼,目光直视着他挺拔却透着疲惫的脊背。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份清醒的、冷静的审度。
“好奇心”或许昂贵,但“知情权”关乎自身安危,则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她敏锐地嗅到他今晚不同寻常的气息,并直觉这与他们这段突兀的关系脱不开干系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