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芝倒是镇定自若,她拍了拍苏文慧绷得紧紧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别慌,这都几点了,首长不会这个点过来的。”
她说着,走过去,沉稳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一个穿着军装,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小战士。
小战士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军帽都有些戴歪了,像是十万火急地一路跑过来的。
他看到开门的是宋兰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纪律,赶紧立正站好,敬了个因为喘气而有些发抖的军礼。
“阿……阿姨好!请问,这里是顾卫国团长的家吗?”
苏文慧看到这阵仗,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但新的疑惑又立刻冒了出来。
她走上前,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焦急的年轻战士,柔声问道:“是的,我是顾卫国的爱人苏文慧。这位是顾卫国的母亲。小同志,你这么晚了找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小战士看到苏文慧,好像在风浪里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紧张稍微缓解了一点,但语气里的焦急却一点没少。
“嫂子好!阿姨好!我……我是三团一营二连的战士刘闯!我找我们团长,团长他……他回来了吗?”
“卫国这几天都没回家。”宋兰芝回答道,她细细打量着这个叫刘闯的小战士,看他一脸火烧眉毛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部队里出了什么事,“是单位有急事找他?”
刘闯一听顾卫国还没回来,急得在原地跺了跺脚,一张晒得黝黑的年轻脸庞都快皱成了苦瓜。
“这可咋办啊!团长临走的时候就说,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开会,让我办完事就先来家里跟您二位说一声,他忙完了会直接回家……”
他急得抓耳挠腮,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显然是彻底乱了方寸。
“孩子,你别着急,有事慢慢说。”宋兰芝的声音温和又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就镇定下来的力量。
她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你先进屋,喝口水,把事情说清楚。卫国是团长,他的事,就是我们家里的事。你说给我们听,也是一样的。”
苏文慧也赶紧附和:“对对,小同志,你快进来吧。”
刘闯犹豫了一下,看着宋兰芝那双清亮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最终还是像个找到了庇护所的小兽,跟着进了屋。
宋兰芝给他倒了一大搪瓷缸子的温开水,刘闯接过去,“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滚烫的焦灼感被压下去一些。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
他看着面前这两位和善的首长家属,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决定还是把事情说出来。
“阿姨,嫂子,不瞒你们说,我们……我们营里出事了。”
这话一出口,苏文慧的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
部队里出事,可从来都不是小事!
“什么事?严重吗?”她紧张地问,手心都冒出了汗。
刘闯的脸又耷拉了下来,他摇了摇头,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两天实弹训练的时候,我们营的一排长王建业,在指挥投弹的时候,走了神。他手底下的一个新兵蛋子,因为太紧张,拉了弦的手榴弹没能及时扔出去,差点……差点就在战壕里炸了!”
“啊!”苏文慧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手榴弹在战壕里炸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后来呢?人没事吧?”宋兰芝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她比苏文慧更懂这里面的凶险。
“后来……后来还是王排长反应快,他扑过去把那个新兵推开,抢过手榴弹扔了出去,才没出大事。就是王排长的胳膊,被飞溅的弹片划了老大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刘闯心有余悸地说道,仿佛那惊险的一幕还在眼前。
听到人没大事,苏文慧才松了口气,可新的疑问又来了。
“那……这事跟卫国有什么关系?他这些天都没空回家,就是在处理这件事吗?”
“是啊嫂子!”刘闯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又急又气,“团长开完会回来一听说这事,脸都黑了,都快被王排长给气死了!王排长叫王建业,是我们团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军事素质顶呱呱,带兵也是一把好手,是团长最看重的一个排长!团里都说,王排长就是团长手底下最快的一把尖刀!团长本来还打算,年底就推荐他去军校进修的!”
“可就这么一个尖子,最近这一个月,跟丢了魂一样!训练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队列里都能同手同脚,今天更是差点捅出天大的娄子!团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骂了整整一个钟头!可他呢,就跟个闷葫芦一样,低着头,一个字都不说,问他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吭声!”
“团长气得没办法,就让我去他们家看看。这一看才知道,敢情根子都在家里呢!”刘闯越说越来气,嗓门也大了起来。
“王排长的爱人,叫李春花,也是农村来的,带着个三岁的闺女,上个月刚随军过来的。可这个李春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来了之后,整天就把自己跟孩子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们这些战友家属,想去跟她拉拉家常,她爱答不理的。楼下的刘大姐、王嫂子她们,您二位也见过的,多热心肠的人啊,看她家孩子瘦得跟小鸡崽似的,好心好意给她送点吃的,她要么不开门,要么就冷着一张脸,说不用,搞得大家热脸贴了冷屁股,现在都没人敢去惹她了。”
“我今天下午过去的时候,她家静得跟没人一样。我敲了半天门她才开,我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天哪,嫂子,阿姨,你们是没瞅见!那娘俩就着白开水,在啃又干又硬的窝窝头!那窝窝头都黑乎乎的,看着就剌嗓子!那孩子瘦得,两条胳膊就跟干柴禾似的,风一吹都能倒,看着就让人心疼!我问她家里是不是有困难,她‘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了,差点撞到我鼻子!”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男人在部队里保家卫国,累死累活的,就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她倒好,自己不跟人来往,还把日子过成这样,把孩子也养成这样,这不是拖男人后腿吗!王排长在外面能安心训练才怪了!”
刘闯一口气把话说完,端起缸子,又把剩下的水喝了个精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
客厅里,一片安静。
苏文慧听得目瞪口呆,心里五味杂陈。
她既同情那个叫王建业的排长,又对那个叫李春花的女人,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她下意识觉得,一个人选择孤僻,背后一定有她的苦衷和原因。
可作为一名刚刚开始适应身份的军属,她又觉得,这种行为确实给丈夫、给集体带来了麻烦。
宋兰芝一直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
等刘闯说完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
“这个王排长,对卫国很重要,是吗?”
“那可不!”刘闯立刻回答,斩钉截铁,“阿姨您是不知道,王排长就是我们团长手底下的一把尖刀!团里有什么急难险重的任务,团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要是倒了,就等于断了团长一条胳膊啊!”
宋兰芝点了点头,心里有数了。
她转头看向苏文慧,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拿定了主意的分量。
“文慧,这事,咱们得管。”
“啊?”苏文慧愣了一下,“妈,可是……可是那个李春花,听起来脾气那么怪,连刘大姐她们的热情她都顶回去了,我们……我们去了能行吗?”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宋兰芝的眼神很平静,“我们不是别人。我是顾卫国的妈,你是顾卫国的媳妇。那个王排长,是你男人手底下的兵。他的家不稳,他的心就不稳。他的心不稳,你男人的队伍就带不稳。帮他的家,稳住他的心,就是帮你男人稳住他的队伍。说到底,帮他,就是帮咱们自己家。”
这番话,说得苏文慧心里猛地一亮。
是啊!婆婆说得对!
她以前只想着自己的小家,想着自己和顾卫国,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帮扶丈夫手下的困难家属,不仅仅是发善心、做好事,这更是作为一名军官家属,支持丈夫工作、稳固部队后方的一种责任!
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军嫂”这个称呼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婆婆的格局,和她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那……那我们怎么管?”苏文慧看着婆婆,眼神里已经充满了百分之百的信赖,“她连门都不让别人进。”
“人是铁,饭是钢。”宋兰芝站起了身,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她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间紧闭的屋子,和屋里那个用坚硬外壳包裹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天底下,就没有一顿热乎饭,敲不开的门。要是有,那就两顿。”
她说着,转身就走向了厨房。
“刘闯,你先别走了。在这儿等等,我去做点东西,你待会儿跟我一起,再去一趟。”
刘闯愣住了:“啊?阿姨,您……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宋兰芝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带着一股胸有成竹的笑意,“做天底下最有用的武器。”
苏文慧看着婆婆那在厨房里开始忙碌起来的,利落又充满力量的背影,心里所有的疑虑和担忧,都瞬间烟消云散。
她知道,自己的“神仙婆婆”,又要出手了。
而且这一次,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为了这个“大家”。
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宋兰芝并没有做什么复杂的山珍海味。
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对付一个内心充满了警惕和自卑,又极度敏感的年轻女人,任何过于丰盛和贵重的食物,都可能不是善意,而是一种压力,一种冒犯,甚至是一种羞辱。
她要做的,是那种最家常,最温暖,最没有攻击性,却又能瞬间勾起人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的东西。
她从自己的“兵器库”里,翻出了一块昨天刚买的,还带着皮的五花肉,又拿出了半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她把五花肉洗净,连皮带肉,放在锅里,加上姜片和料酒,煮了个半熟。
捞出来,稍微放凉,然后就开始动刀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炫技一般地剁成肉泥,而是用刀,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将五花肉切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均匀的肉丁。
肥肉丁和瘦肉丁被她分开放置,界限分明。
白菜,她只取了中间最嫩的菜心,同样切成细碎的丁。
然后,她开始调馅。
热锅,下了一点点猪油,先把雪白的肥肉丁放进去,用小火慢慢地煸炒。
“滋啦啦——”
随着温度的升高,肥肉丁里的油脂被一点点地逼了出来,肉丁的颜色也从白色,慢慢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体积缩小,口感变得焦香酥脆。
一股浓郁的,纯粹的,能让人幸福到叹气的肉香味,开始在小小的厨房里攻城略地。
接着,她才把鲜红的瘦肉丁倒进去,快速翻炒几下,等肉色一变,立刻就加入了她那用了三十年老方子秘制的黄豆酱。
“刺啦!”
黄豆酱遇热,那股醇厚咸香的酱香味,瞬间就被激发了出来,和肉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霸道无比,让人闻了就口舌生津的复合香气。
最后,她才把白菜丁倒进去,稍微一翻,立刻就关了火。
用锅里的余温,将白菜丁烫得断生,既能保持白菜清甜爽脆的口感,又能让它充分吸收肉和酱的香气。
馅料,就做好了。
接着是和面。
这次她没有用什么蔬菜汁,就是最普通的白面,用温水和好,揉得光光滑滑,放在一边醒着。
整个过程,宋兰芝做得不紧不慢,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
苏文慧和刘闯,就站在厨房门口,彻底看傻了。
尤其是刘闯,一个在部队食堂吃了好几年大锅饭的半大小子,他从来不知道,做个饭还能有这么多讲究。
光是闻着空气里那股子要人命的香味,他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红了脸。
他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团长家的嫂子,能被这位阿姨养得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了。
这谁顶得住啊!
面醒好了,宋兰芝把面团搓成长条,切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擀成了中间厚,边缘薄的皮儿。
她要包的,不是包子,也不是饺子。
而是一种在她们东北老家,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客的时候,才会做的,比饺子费事,比包子解馋的——烫面大馅饼。
她拿起一张面皮,舀了一大勺金黄油亮,香气扑鼻的馅料,放在中间,然后用一种极其麻利的手法,像包包子一样,把面皮一圈圈地捏合起来,最后把收口处多余的面疙瘩揪掉,再用手掌轻轻一按。
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皮薄馅大的馅饼生胚,就做好了。
平底锅烧热,刷上一层薄薄的油。
宋兰芝把馅饼一个个地放进去,用小火,慢慢地烙。
“滋啦——”
面皮接触到热油的瞬间,发出悦耳的声响。
很快,面皮的底部就变成了漂亮的金黄色,宋-兰芝用铲子给它们翻了个面。
随着馅饼被慢慢烙熟,那层薄薄的面皮,开始变得半透明,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那满满当当的,油润喷香的馅料。
白菜猪肉的香,黄豆酱的香,猪油的香……所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凝聚,升华,变成了一种近乎暴力的嗅觉冲击。
苏文慧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凑到刘闯耳边,用一种既骄傲又带着点炫耀的语气小声说:“我婆婆做的饭,能把死人给馋活了。”
刘闯深以为然地重重点了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那些金灿灿,油汪汪的馅饼,魂都快被勾走了。
他觉得,别说死人了,他这个活人,现在就想当场“去世”在这股香味里。
第一锅馅饼出锅了。
宋兰芝没有让任何人尝,她用一个干净的盘子,装了四个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馅饼,然后又用一个大海碗,盛了一大碗她中午炖的,还温在锅里的鲫鱼汤。
那鱼汤奶白浓郁,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她把这两样东西,放进一个竹编的篮子里,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盖好。
然后,她转过头,对已经看傻了的刘闯说:
“走吧,孩子。咱们去敲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