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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闯提着那个不断散发出致命香气的篮子,跟在宋兰芝和苏文慧的身后,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方面,鼻端萦绕的那股子肉香、酱香、面香混合在一起的霸道气味,像一只只小手,挠得他抓心挠肝,口水泛滥,恨不得现在就蹲在地上,把篮子里的馅饼抢过来塞进嘴里。

另一方面,他又对即将到来的“敲门”行动,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忐忑。

下午那个叫李春花的女人,在“砰”的一声关上门时,那双充满了警惕、冷漠和一丝被冒犯后屈辱的眼睛,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他真的不确定,这位看起来和蔼可亲、本事通天的首长母亲,端着这么香的东西过去,会不会也跟自己下午一样,碰一鼻子灰。

王建业排长家住得不远,就在同一栋楼,只是单元不同,在另一头的二单元。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二单元三楼的门口。

和顾卫国家这边楼道里时常飘出饭菜香、传来欢声笑语的热闹氛围截然不同,这一层的楼道里,安静得有些过分,甚至带着几分压抑的死气。

王建业家的那扇门,和别家一样,是军区统一刷的绿色木门。

可不知道为什么,苏文慧总觉得,这扇门看起来比别家的,更多了一份冰冷和生人勿近的隔绝感。

宋兰芝示意刘闯把篮子先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自己上前一步,站定,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回响。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宅。

宋兰芝也不着急,她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只是静静地等了十几秒,然后又抬起手,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力道和节奏,再次敲了三下。

“咚,咚咚。”

这一次,门里终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拖鞋在水泥地面上摩擦的“沙沙”声。

声音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门后。

“吱呀——”

门被拉开了一条小小的、仅容一人侧身窥视的缝隙。

一张苍白、消瘦,充满了极度警惕的年轻女人的脸,出现在门缝之后。

她的头发有些枯黄,像是长期缺乏营养,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个松散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黏在额角,衬得那张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更加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眼睛很大,但眼窝因为消瘦而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神里,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留下的,混合着疲惫、麻木和一种刺猬般的警觉。

她就是王建业的爱人,李春花。

当她的目光,从宋兰芝温和的脸上,扫到苏文慧文静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刘闯那张熟悉的、带着几分尴尬的年轻面孔上时,她那双本就警惕的眼睛里,瞬间就竖起了所有尖锐的刺。

她的嘴唇死死地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手已经搭在了门板的边缘,看那架势,下一秒就要把门重新关死。

“闺女,你别怕。”

就在李春花要关门的瞬间,宋兰芝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温和,很柔软,像是一捧晒暖了的棉花,轻轻地,拂去了楼道里那冰冷的、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叫宋兰芝,是三团团长顾卫国的妈。”她指了指身边的苏文慧,脸上带着再真诚不过的笑意,“这是我儿媳妇,苏文慧。我们娘俩刚搬来不久,就住在一单元那边。今天家里自己烙了点馅饼,想着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了,就给你们送几个过来,尝尝鲜。”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

她绝口不提王建业在部队出了事,也不提下午刘闯来过,更不提她是怎么知道她们家情况的。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新邻居之间的第一次走动。

李春花关门的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看着宋兰芝那张带笑的、眼角有着细密纹路却显得格外慈祥的脸,眼神里的警惕,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团长的……母亲和爱人?

她们来做什么?

是王建业在部队撑不住了,所以派家里人来给自己施压吗?还是像下午那个小战士一样,是来打探情况,然后回去教育王建业的?

又或者……又是来同情施舍自己的?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嘴上说着“有困难就说”,眼神里却带着藏不住的怜悯,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摆在路边供人观赏的叫花子。

李春花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又酸又涩的念头混杂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明显哭腔的微弱声音。

“妈妈……饿……”

这个声音,像一根烧红了的钢针,又细又尖,狠狠地,扎在了李春花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比纸还要苍白,身体都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门外的三个人,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苏文慧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那声音太可怜了,不是撒娇,不是任性,就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对食物的渴望。

宋兰芝的目光,越过李春花单薄的肩膀,往黑漆漆的屋里看了一眼。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张小小的饭桌,两把掉了漆的木头椅子,墙角堆着几个用蛇皮袋装着的行李,连拆都还没拆开。

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正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太瘦了,脑袋显得特别大,两条胳膊细得跟干枯的树枝似的,小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衬得那双眼睛大得吓人。

此刻,那双大眼睛里,空洞洞地望着门口,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

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接触到宋兰芝放在地上的那个竹篮子时,她的小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楼道里,那股霸道的肉香和酱香味,正丝丝缕缕地,像长了脚一样,拼命往门缝里钻。

“妈妈……”

小女孩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哭腔,她伸出那只瘦得像鸡爪一样的小手,颤巍巍地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香……”

这一个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李春花的脸上。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所有的故作坚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在女儿这一声撕心裂肺的“香”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饿不饿,但她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还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肯开口求助,也不肯点头接受这份“施舍”。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剩下的,可怜的尊严。

宋兰芝把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看在了眼里。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劝解的话,也没有试图去解释什么。

她只是弯下腰,将那个竹篮子的盖布掀开,然后,将那盘金灿灿、油汪汪、还冒着滚滚热气,香得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的馅饼,和那碗奶白浓郁、撒着翠绿葱花的鲫鱼汤,端了出来。

她把盘子和碗,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李春花家的门槛外面。

然后,她站直了身体,再次看向李春花那双已经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充满了倔强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笑。

“闺女,阿姨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自己家做了点吃的,闻着这味儿,想着孩子肯定饿了,心疼。”

“这吃的,我放这儿了。你要是信得过阿姨,就趁热给孩子吃一口。你要是心里不舒坦,不想吃,回头等它凉了,扔了也行。千万别有啥负担。”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我们家就住在一单元301,你啥时候要是想找人说说话了,就过去坐坐。”

说完,她没再看李春花一眼,直接转过身,对已经看呆了的苏文慧和刘闯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三个人,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没有一句多余的劝说,没有一丝怜悯的眼神,更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我已经帮你到这份上了,你快点接受吧”的压迫感。

就好像,她们真的只是一个顺路过来送东西的邻居,放下几块普通的饼,然后回家。

李春花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以为她们会像别人一样,苦口婆心地劝她,教育她,或者用那种最伤人的同情目光看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像个需要被救济的乞丐。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只等到了一句云淡风轻的,“扔了也行,千万别有啥负担”。

这句话,像一把看不见的锤子,看似轻轻落下,却准确无误地,敲碎了她用来保护自己的那层最坚硬的、布满了尖刺的外壳。

楼道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剩下门槛外的那盘馅饼和那碗鱼汤,还在不知疲倦地,散发着能把人馋疯了的香气。

“妈妈……吃……我要吃……”

女儿带着哭腔的哀求,把她的理智拉了回来。

她低下头,看着门口那份还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物,又看了看屋里那个因为饥饿,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

她心里的那道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她缓缓地蹲下身,颤抖着手,端起了那盘馅饼,和那碗鱼汤。

好沉。

这重量,不仅仅是食物的重量,更是那份不带任何压力,不求任何回报,却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善意。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她把盘子和碗放在了那张空荡荡的饭桌上。

小女孩立刻就扑了过来,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就想去抓盘子里的馅饼。

“妞妞,别急,烫。”李春花连忙拉住她,声音因为剧烈的哭泣而沙哑得厉害。

她拿起一个馅饼,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把外皮吹得不那么烫了,然后才撕了一小块,喂到了女儿的嘴里。

馅饼的外皮,被油烙得微微有些焦脆,但内里却异常柔软。

里面的馅料,鲜美得无法形容,白菜的清甜和猪肉的醇香,被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黄豆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香得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小女孩只吃了一口,那双黯淡无光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像是饿了很久的小兽,终于找到了食物。

李春花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是没有想办法给孩子做好吃的。

可是,她从农村带来的那点钱和粮票,在京城这个什么都要钱票的地方,根本不禁用。她自己又抹不开面子,去跟那些看起来穿着体面、说话客气的干部家属们打交道。

她总觉得,自己跟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怕她们看不起自己这个农村来的,怕她们在背后议论自己家男人没本事。

所以,她把自己和孩子,像蜗牛一样,死死地缩回了壳里。

结果,却只是让自己和孩子,陷入了更深的,无声的绝境。

妞妞很快就吃完了一整个馅饼,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唇,又把目光投向了那碗奶白色的鱼汤。

“妈妈,喝……喝汤汤……”

李春花回过神来,赶紧用勺子舀了一勺汤,仔细地吹凉了,才喂到女儿嘴边。

鱼汤入口,鲜美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腥气,浓郁的滋味瞬间就在小小的口腔里弥漫开来,暖暖地滑进胃里。

妞妞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吃饱了喝足,正在晒太阳的小猫。

看着女儿那张久违了的,满足的笑脸,李春花的心,又酸又疼,又控制不住地涌起了一丝丝暖意。

她自己,也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饭菜味了。

她拿起桌上剩下的一个馅饼,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没忍住,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当那温热的,鲜香的滋味,在她已经麻木的口腔里爆开的瞬间。

李春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趴在那张冰冷的饭桌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

宋兰芝和苏文慧刚吃完早饭,正商量着等会儿首长要是登门,该准备点什么招待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充满了犹豫和胆怯的敲门声。

“叩,叩叩。”

那声音小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要不是家里安静,几乎都听不到。

苏文慧和宋兰芝对视了一眼。

“我去开门。”

宋兰芝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门打开。

门口站着的,是李春花。

她怀里抱着自己的女儿妞妞,手里,还提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油污的竹篮子。

篮子里,是同样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光亮如新的盘子和碗。

她换了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干净衣服,枯黄的头发也重新梳过了,扎成了一个利落的辫子。

虽然脸色依然苍白憔悴,但眼神里的那种尖锐的防备和麻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羞愧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核桃,显然是哭了一整夜。

看到开门的是宋兰芝,李春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只是把手里的篮子,往前递了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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