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冒雨前来，是来赐死儿臣的吗？”
李承乾看着李世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愤怒，只有平静之色。
李世民走到李承乾身前十步远停了下来，看着他问道：
“你告诉朕，兰州暴动，渭水暴雨，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李世民的问话，李承乾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父皇冒雨前来，不问儿臣为何胆大包天杀了李泰的狗，却先问这个？
看来在父皇心中，儿臣是疯是妖，远比儿臣是死是活更重要。”
“回答朕！”
李世民低吼道，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真有未卜先知之能，为何不用来辅佐朕？不用来造福大唐？却用来行此狂悖疯癫之事？”
“辅佐？造福？”
李承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父皇，您真的认为，一个被您视为废物，瘸子，随时都可以丢弃的太子，还有心思去想着辅佐您，想着造福大唐吗？”
他拍了拍自己那条装瘸的腿，随即死死的盯着李世民：
“儿臣的心思，早就在您动了废储的心思之后，就全用在怎么活下去，怎么不让自己的心彻底死掉上了。”
“你休要将你的悖逆归咎于朕！”
李世民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了李承乾的鼻尖，
“朕对你严苛，是因为你是储君！
朕对青雀宽容，是因为他是闲王！
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不明白吗？”
“储君？哈哈哈！”
李承乾仰头大笑，
“好一个储君！
一个连走路都要被人暗中耻笑的储君！
一个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弟弟一句甜言蜜语的储君！
父皇啊，您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从儿臣腿瘸的那天开始，您可曾有一颗，朕的还将儿臣视作未来继承您江山的人？”
“你！”
李世民被怼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儿臣如何知道兰州和渭水的事情？”
李承乾不等李世民发作，突然逼近一步，目光死死的盯着李世民，
“因为儿臣看见了！不止这些，儿臣还看见了更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
“儿臣看见您最疼爱的青雀，在您病重之时，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结交大臣，封锁消息。
儿臣看见您寄予厚望的李治，是如何在他的好舅舅长孙无忌的摆布下，成为一个懦弱的傀儡皇帝。
儿臣还看见，我们李家这看似锦绣繁华的大唐，未来会如何陷入武氏女子的股掌之中，儿臣的子孙会被屠戮殆尽。”
“住口！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李世民被这大逆不道的“预言”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抬手欲打。
李承乾却不闪不避，反而将脸凑得更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打啊！就像您上次因为称心打我那样！
父皇，您敢不敢听儿臣说完？
您敢不敢知道，您这贞观盛世之下，隐藏着多少脓疮和祸根？
您以为杀了儿臣，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吗？”
他的手猛地指向殿外暴雨倾盆的天空：
“就像这雨。
它今天会冲毁河堤，淹没良田。
您堵得住儿臣的嘴，堵得住这天上落下的水吗？
您防得住儿臣的疯话，防得住未来那些真正会动摇您李家江山的人和事吗？”
李世民的手僵在半空，李承乾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刺入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
他并非完全不信鬼神天命，尤其是李承乾接连说中两件大事之后。
“你……你究竟是谁？”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
“朕的儿子承乾，绝对不会如此……如此妖魔！”
“我是谁？”
李承乾惨然一笑，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我是那个八岁时被您扛在肩头，以为父亲是天下最了不起英雄的李承乾。
我也是那个二十岁时，被您失望厌弃的眼神凌迟了千万遍，最终心死成灰的李承乾。”
他后退一步，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冰冷的宫殿和窗外的暴风雨：
“父皇，您说儿臣是妖是魔？
儿臣只是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看到了这煌煌大唐背后的绝望。
儿臣今日所做的一切，诅咒您，恐吓青雀，杀了那些侍卫，不是因为他们该死，而是因为儿臣要告诉您，告诉所有人！”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世民脸上，如同诅咒，又如同泣血的哀鸣般的继续说道：
“这个太子，我不做了！
这个按照你们期望的戏码，我演不下去了！
要么，您现在就杀了我，让史书记住，大唐的太宗皇帝，逼疯了自己的嫡长子。
要么，您就睁大眼睛看看，您偏爱的那个好儿子，您这看似铁桶一般的江山，底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儿臣烂了，臭了，疯了！
但大唐呢？父皇您呢？您就真的那么干净吗？
玄武门前的血，真的洗干净了吗？”
“轰隆！”
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殿顶响起。
雷声过后，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儿子。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或许真的一无所知。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暴雨和儿子那双看透一切般的眼睛击碎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承乾看着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他脸上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地，朝着李世民，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一响。
然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说道：
“儿臣言尽于此。”
“是杀是剐，是废是囚，悉听尊便。”
“只求父皇，别再自欺欺人了。”
说完，他便不再动弹，仿佛化成了一尊跪伏在暴雨雷霆中的石像。
李世民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