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悠长的钝响划破了凝滞的沉默,老旧木门仿佛不堪重负,发出疲惫的呻吟。店员小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帆布包上悬着的向日葵钥匙扣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活泼的弧线,黄澄澄的花瓣像团跃动的小太阳,瞬间给这沉闷的空间泼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柒柒姐,早呀!”小刘扬着嗓子招呼,尾音里裹着年轻姑娘独有的清亮,像颗刚剥壳的糖,甜丝丝地撞进屋里。
她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向日葵,花盘大得像撑开的伞,金黄的花瓣边缘凝着晶亮的露珠,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
颜柒柒闻声抬头,想扯出个笑,那笑意却僵在嘴角,比哭还难看。
“早。”她轻声应着,胃部的绞痛像只无形的手,攥得眉峰不由自主拧成个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害,接了个急单!”小刘把花束往工作台上一放,剪刀“咔嚓”几声利落剪着枝叶,嫩绿的碎屑簌簌落在台面上,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分明。“刚才陈姐打电话跟催命似的,说她闺蜜刚分手,非点名要向日葵,盼着能让闺蜜开心点——”
“向日葵……”颜柒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死死盯着花盘中央密密麻麻的花蕊。方才还鲜活的金黄花瓣,此刻像一把把生锈的刀片,狠狠剜进她的心脏,连呼吸都泛着铁锈般的钝痛。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因疼痛蜷缩成一团,手指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止痛药。指尖刚触到药盒的棱角,却听“哐当”一声——手肘撞翻了桌上的玻璃杯。
透明的水混着咳出的淡粉色血沫漫过桌面,顺着向日葵金黄的花瓣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十年前那场冲刷一切痕迹的暴雨,却冲不淡她心口那道反复结痂又崩裂的旧伤。
小刘急切的呼喊声像隔着层厚厚的迷雾传来,她却早已沉进回忆的漩涡。
那年夏天的教室,总弥漫着粉笔灰和冰镇汽水的味道。
“柒柒,你最喜欢什么花啊?”方圆圆捧着一本花卉图鉴,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满是雀跃:“你看,玫瑰是爱情,百合是纯洁,康乃馨是母爱……”
她的手指停在向日葵那一页,眼睛亮得像落满星星:“向日葵最特别,是希望和阳光呢!”
颜柒柒放下手中的数学卷子,看着好友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我啊——最喜欢向日葵。”
她伸手戳了戳圆圆的酒窝,看对方眼睛瞪得溜圆,又补上一句:“谁让它跟你一个模子刻的呢?整天傻乐呵,像个小太阳。我最喜欢你,所以连带着也最喜欢它咯!”
“那我要当你一辈子的小太阳!”方圆圆嗷一嗓子扑过来,紧紧搂住她,身上飘着淡淡的洗衣粉清香。“等咱七老八十了,就开家花店——你坐柜台嗑瓜子算账,我蹲后院侍弄花草,天天黏在一起!”
“江校草,杜思齐,到时候你们俩来给我们当苦力——搬搬花草、擦擦玻璃……”方圆圆突然转过身,朝后排扬声喊,尾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江驰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出个墨点,目光不自觉地黏在颜柒柒的发间——那只银色蝴蝶结发夹在阳光下轻轻晃动,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直到杜思齐用手肘抵了抵他,才慌忙低下头,喉结滚了滚,从牙缝里挤出个含糊的“嗯”,耳尖却悄悄爬上了一层薄红。
杜思齐见状,眼尾立刻向上挑了挑,冲方圆圆挤眉弄眼时,嘴角那抹坏笑里藏着满肚子的了然。他故意把嗓门吊得老高,尾音都带着晃悠的调儿:“我听我驰哥的——他说啥就是啥!”
“美得你!”颜柒柒屈指在方圆圆额头上敲了下,指尖不经意扫过她额前那撮翘得格外调皮的呆毛。话里裹着层嫌弃的调子,尾音却软得发甜,眼尾眉梢漾着的笑意压根藏不住。心里那个开花店的念头,倒像颗落了土的种子,悄没声地生了根,还在最软的地方系了个温温的结。
第二天,颜柒柒刚走到课桌前,就瞥见桌子中央躺着一支向日葵。花盘饱满得像缀满金粒的小太阳,花瓣被晨光镀上一层茸茸的金边,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浸了点清甜。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疑惑地转头看向方圆圆,对方正支着下巴坏笑,见她望过来便神秘地眨眨眼,语气里的打趣都快漫出来:“可能是某人也想当‘小太阳’吧!”
那时的颜柒柒没听懂这话里绕着的弯子,只觉得向日葵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得格外亮眼,黄澄澄的,像极了江驰每次望着她的眼睛——每次看过来时,都像有细碎的光在里头跳,暖融融的。
她犹豫了几秒,指尖在花瓣上蹭了蹭,最终还是悄悄把花插进了笔筒。阳光斜斜掠过花瓣,细碎的影子在桌面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晃得她心跳也跟着乱了节奏。
正当颜柒柒对着花发呆时,耳边忽然扫过一阵温热的气息——方圆圆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声音像裹着绒毛:“喂,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颜柒柒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漫上红晕,却仍佯装镇定地伸手揪住她的耳朵,指尖带着点没压住的发烫:“这次月考数学又退步了,错题本拿来,我再给你讲一遍。”
方圆圆见状笑得更欢,肩膀都跟着颤,干脆把脸往她发烫的耳尖凑得更近,压低声音拖长语调:“看来这‘小太阳’真把我们柒柒女神的心跳晒得咚咚响呢~”
“方圆圆——”颜柒柒手一松,作势要挠她腰侧,尾音里的羞恼都带着点发颤的甜,“你再瞎说——”
清脆的笑声像串起的银铃,在教室里荡开一圈圈甜软的涟漪。江驰支着肘看她们闹,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笔杆在晨光里划出轻快的弧线。他的目光落在颜柒柒泛红的耳尖上,嘴角弯起的弧度藏不住,连眉峰都跟着柔和了几分。
窗外的阳光洒落进来,给他们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成了跳动的金粉。这盛满笑声与心动的瞬间,被夏日的晨风轻轻托着,悄悄封存在了青春的纪念册里。
“柒柒姐?柒柒姐!”小刘的喊声像枚小石子,“咚”地砸穿厚厚的迷雾,猛地将颜柒柒拽回现实。
胃里的钝痛骤然尖锐起来——颜柒柒的呼吸猛地一窒,那些裹着阳光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心口空荡荡的凉。
她睫毛剧烈地颤了颤,视线从模糊的光斑里挣扎着聚焦:小刘的脸近在咫尺,眉头拧成个疙瘩,鼻尖上沁着层薄汗,声音带着急慌的颤音:“柒柒姐?你怎么了?脸色白得像纸……”
指尖传来花瓣微凉的触感,混着点黏腻的湿意,是刚刚被水和血浸过的那支向日葵,原来刚才那些沉浮的回忆,不过是疼痛催生的一场短暂失神,醒了,也就只剩满室狼藉的凉。
她抓着藤椅的手指已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弯月形白痕。膝盖抖得像筛糠,连带着藤椅都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像不堪重负的叹息。
小刘伸手想碰她的额头,手背悬在半空却猛地顿住,指尖蜷了蜷,声音里的急慌掺了点小心翼翼,尾音都放得轻轻的:“柒柒姐,你是不是又没吃早饭?保温杯里的小米粥还是热乎的,你先垫垫肚子……”
说着,小刘抬起手,颜柒柒像被烫到般猛地偏头躲开,肩膀都跟着瑟缩了一下。她想扯个笑脸安抚小姑娘,牙关刚动,就尝到满嘴铁锈般的血腥味——嘴唇早被牙齿咬破了个小口,血珠正一滴滴往舌尖渗,又腥又涩。
“我没事。”颜柒柒扯动嘴角,试图挤出平时那抹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刚浮到眼角就碎了,簌簌落下来,像层化不开的苦霜,怎么也藏不住眼底满溢的悲伤。
胃里的刺痛如细密的针脚般往骨缝里钻,一下下往深处蔓延。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那里还残留着今早她拿起父亲放在台阶上的保温桶时,指尖无意间蹭到的小米粥温度,温温的,软乎乎的,像父亲掌心惯有的温度。
旁边字条上“爸等你回家”五个字,笔锋微微发颤,墨痕在纸面洇开细浅的晕,藏着他在店门外徘徊许久——鞋跟碾过几次台阶缝里的草屑;指尖悬在门板上,连指腹都按出了红印,最终还是没敢敲开店门的犹豫。
像极了十年前他站在病房外,看白墙被走廊的灯光映得发僵,连空气都透着消毒水的冷。隔着门板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时,他那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始终无处安放,最终也没敢推开病房门。
那些关于“花店”的憧憬、夹在日记本里的向日葵标本,和“一辈子小太阳”的誓言,都在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碎成了玻璃碴。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把淬火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所有关于“希望”的念想。
如今只剩下她守着空荡的花店,守着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守着父亲不敢说出口的担忧,在记忆的废墟里,一遍遍地弯腰捡拾碎片,可那些棱角锋利的玻璃碴,怎么拼都回不到最初的模样,反倒在掌心刻下密密麻麻的痕。
小刘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要拧成个死结,鼻尖上的汗珠子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个小湿点,声音里的担忧几乎要漫出来:“这些天,你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人瘦得不成样了,嘴唇都白得透光,今天说什么都要去医院看看,我陪你去。”
“真没事,可能就是没睡好。”颜柒柒撑着藤椅想站起来,指尖在扶手上抓出几道新的白痕,好不容易稳住半分,脚下却像踩了团发虚的棉花,一阵天旋地转猛地袭来,眼前的货架、花瓶、小刘焦急的脸全晃成了重叠的重影。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她听见小刘变了调的惊叫声“柒柒姐!”紧接着是向日葵花束摔在地上的闷响,“啪”地一声,金黄的花瓣四散开来,混着地上的水渍与血痕,像一摊被打碎的阳光。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十七岁的方圆圆,扎着高马尾,发梢在风中摇晃,白球鞋踩过满地光斑,捧着一大束沉甸甸的向日葵向她跑来,阳光在她身后炸开,像一场盛大到晃眼的烟火。
“柒柒……”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尾音拖着点雀跃的甜,可手中向日葵的花瓣却开始簌簌凋零,一片接一片打着旋儿往下落,最后只剩光秃秃的花茎。
颜柒柒伸出手想抓住她,指尖穿过少女的衣角,却只抓住一片冰凉的空气。
橱窗上的水汽渐渐凝结成饱满的水珠,顺着玻璃慢慢滑落,像是谁噙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悄然滚落。
那些带着希望的花瓣,此刻静静躺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心里,边缘微微卷成细小的弧度,沾着的血痕在晨光里泛出浅褐的印子。它们就像被时光洇旧的邮票,上面盖着的邮戳模糊不清,指向的地址早已荒芜,再也寄不到想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