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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溪医院急诊室里,闷热的空气像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着黏腻的暑气,化作无数细密的针,扎得人鼻腔泛酸发疼。窗外的空调外机正发出老旧的嗡鸣,那声音拖得又长又滞,让人心里无端蹿起股焦灼的燥热。

小刘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步子又急又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状的红痕。每走一步,鞋底蹭过地面的“沙沙”声就像一记重锤,沉闷地砸在空气里,一下下撞击着她早已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隔几秒就踮起脚尖,脖子使劲往前探,焦灼的目光死死黏在门上那块模糊的小窗,仿佛要在这上面烧出个洞来,好看清里面每一丝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诊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医生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白大褂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小刘立刻冲上前,声音发颤得不成样子:“医生,怎么样了?她……她没事吧?”

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指节重重叩了叩手里的检查报告,纸页被刮得“沙沙”响,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让人后颈一阵发凉。“胃癌晚期。”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咱这小医院治不了,赶紧转去江城第一医院,别耽误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小刘头顶,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她死死攥住医生白大褂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医生!你说什么?我……我没听清,再说一遍行吗?”尾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早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双眼。

医生的目光在报告单上的年龄栏停留了两秒,突然“啧”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涩,转身时白大褂带起一阵冷风。

“胃癌晚期?骗人的吧!”小刘腿一软,膝盖重重撞在旁边的金属床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浑然不觉。

滚烫的泪珠噼里啪啦的落下了,砸在那张薄薄的化验单上,迅速晕开了“晚期”两个黑体字,像两朵带着苦味的墨色花,在惨白的纸上绝望地绽放。

“柒柒姐昨天还说……还说要帮隔壁阿婆修屋顶呢……”她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缝间却拦不住呜咽,哭声像被扎破的气球,“嘶嘶”地往外漏,混着喘不上气的抽噎,在空荡的走廊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监护仪“滴滴”声催命般刺耳。

病床上的颜柒柒睫毛剧烈颤抖,她盯着天花板上晃悠的光影,忽明忽暗间,十年前心理医生说过的话,突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在耳边嗡嗡作响:“你的身体在替你记住那些你不敢触碰的痛苦。”

红绳上的铜钥匙硌着腕骨,像块浸了十年冰的烙铁,烫得她胃里一阵痉挛——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几声破碎的气音:“小……刘……”

“哎哎哎我在呢!”小刘一个箭步冲上前,膝盖再次撞到床头柜,搪瓷杯“哐啷”一声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她手忙脚乱地往颜柒柒背后塞枕头,指尖隔着单薄的病号服,触到的全是硌人的骨头。“是不是哪儿疼?我这就叫医生!”她声音急得发劈,手还在抖,被单都扯得歪歪扭扭。

“别折腾了……”颜柒柒艰难转头,眼角余光瞥见病历本边角露出的“癌”字红章,那红色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眶瞬间发热,“我都听见了。”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小刘的眼泪瞬间决堤,豆大的泪珠砸在被单上,洇出一串深色的圆点。

“别哭了……”颜柒柒虚弱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想去擦小刘的眼泪,离脸颊还有半寸距离,却再也撑不住,无力地垂落,轻轻砸在被单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早就该……”她盯着手腕上褪色的红绳,绳结处坠着的铜钥匙被摩挲得发亮,那凉滑的金属贴着腕骨,就像那段在心底盘桓十年的记忆——不管被岁月反复碾过多少遍,依旧清晰如昨,带着不肯褪色的疼。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铁锈味的腥甜,她猛地偏过头,咳得肩膀剧烈发颤,最后死死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走了!”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解脱,像根绷了十年的弦,终于“啪”地断了。

【夜针推入静脉的凉意里,十七岁的雷雨声骤然刺穿耳膜——】

深夜的病房死寂得可怕,连监护仪的滴答声都透着钝重的疲惫。墙皮剥落的角落爬着暗绿色霉斑,在惨白的月光下蜿蜒蔓延,像一幅被水泡过的扭曲抽象画。

颜柒柒蜷缩在床脚,目光直勾勾盯在手腕上——暗红的血迹正从惨白的绷带里往外渗,慢慢晕染开,边缘模糊成不规则的形状,像朵被暴雨揉皱了的花,蔫蔫地往下塌,一点点失去了鲜活。

门外,父亲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李阿姨特意压低的劝慰声。

“她总说梦见圆圆被拽进巷子……”颜爸爸的声音隔着门板渗进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沙哑,“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早该看出来的,那天从巷子里回来后,她的眼神直得像根木头,三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啊……”后面的话被一声剧烈的哽咽吞掉,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一下下撞在门板上。

每晚纠缠的噩梦、巷子刺目的血色、断耳的兔子发卡……这些画面轰然炸开。颜柒柒猛地弓起背,喉咙里冲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输液管被带得剧烈晃动:“是我!都是我的错!”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皮肉被掀出几道弯月形的血痕,渗出来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砸在惨白的床单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红。

“我怎么就要爽约……我怎么就偏偏睡着了……”她捶着自己的胸口,每一声都裹着淬了毒的悔恨,“是我害死了圆圆……是我……”

颜爸爸听到哭声慌忙跑进来,粗糙的手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胡子茬蹭着她汗湿的额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柒柒啊!别这样……”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喉结剧烈滚动着,“千错万错都是爸爸的错,你要怪就怪爸爸吧,别这样折磨自己,爸心疼啊……”他的胸口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全身都在剧烈颤抖,抱着颜柒柒的手臂却勒得死紧,生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像烟一样散了。

……

圆圆妈推门进来时,手里提着保温桶——那是颜柒柒从小吃到大的莲子羹,桶身还带着温乎的热气。

“傻孩子,又瘦了,”她熟稔地帮颜柒柒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姑娘胳膊上硌人的骨头,喉间轻轻发紧。随即从包里拿出素描本,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边角处圆圆画的小太阳,歪歪扭扭的,还亮得扎眼。

“这是圆圆最后画的。”圆圆妈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缓缓翻开了素描本。画里两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在向日葵地里疯跑,金黄金黄的花盘追着太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说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她轻轻抚摸着颜柒柒苍白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指腹下的皮肤薄得像张纸。她哽咽着,声音发颤,“别让她在天上看着你心疼啊。”

“柒柒啊,”她顿了顿,用手背飞快抹了把眼角,努力让语气裹着些暖意,“圆圆不怪你,我们……我们也不怪你。”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落在空气里,带着湿意往下沉。

她像小时候那样,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颜柒柒的发顶,指腹的温度裹着化不开的不舍,一点点渗进那柔软的发丝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砸落,“啪嗒”一声落在素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朵刚绽开就迅速枯萎的花,连带着周围的布纹都微微发皱,洇着化不开的湿意。

“你要好好活着,”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裹着颤音挤出来,“连同圆圆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碎在舌尖,她忽然偏过头去,指节死死攥着衣角,指腹都掐得泛白——像是怕再多说一个字,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就要跟着眼泪一起垮掉。

颜柒柒将脸狠狠埋进素描本,滚烫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很快浸透了薄薄的画纸。方圆圆笔下那片暖融融的阳光,被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被暴雨打湿的记忆,一点点洇开、褪色,最后只剩下一片沉沉的灰。

……

主治医师翻动病历的手猛地停住,钢笔尖在“重度抑郁”几个字下划出着重线,诊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长期应激状态会导致胃酸分泌亢进——就如同胃壁长期浸泡在高浓度胃酸中,若持续进展,最终只会软烂穿孔。”他压低声音,钢笔重重戳在“自杀未遂”四个字上,“这种心理创伤与生理损伤形成恶性循环。再受刺激就……”红笔落下时,“病危”二字在惨白的纸面上洇开,粗得像道新鲜的伤口。

颜爸爸攥紧的检查单边缘被捏出深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冷汗顺着指缝渗进纸张纤维。视线模糊中,他抬头看向病房,颜柒柒蜷缩在床脚,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腕上的红绳,像在撕扯一道愈合不了的旧伤。

而报告单上的“病危”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铁锈味的疼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缓慢灼穿。

【藤椅吱呀转动时,窗台上的向日葵正朝着铁轨歪头。】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终于重新洒在清溪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把每道裂缝都填得暖洋洋的。

“思圆花店”窗户上,风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玻璃制的向日葵吊坠追着光缓缓转圈,折射出细碎的金斑,落在颜柒柒发梢。

她蜷缩在爷爷留下的老藤椅里,看阳光在向日葵花瓣上跳格子,指尖无意识地跟着移动,从这瓣数到那瓣。

隔壁阿婆踮着脚,从窗台上递来米糕,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扑过来:“丫头,刚出锅的,趁热吃!”放学的孩童扒着橱窗数蝴蝶兰,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吵得空气都热闹起来。

傍晚,颜爸爸抱着保温桶在门口徘徊,桶内蒸腾的热气裹着莲子羹的甜香——那是女儿从小爱到大的味道,此刻却暖不透他指尖的冰凉,反倒衬得指节愈发青白。

直到听见屋里传来剪刀修剪枝叶的“咔嚓”声,他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胸口那口悬了许久的气,悄悄泄了半分。

他轻手轻脚把保温桶放在台阶上,后背贴着斑驳的砖墙缓缓滑坐下去,喉间像卡着团化不开的冰,发不出半点声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温热的血珠渗出来,混着脸颊滚落的泪,一起砸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溅起一小片细尘。

他手机里,李阿姨的对话框永远定格在十年前,那些未发出的“天冷加衣”“记得吃药”,连同曾经的期待,都成了永恒的遗憾。

通讯录最顶端,“柒柒”名字旁,有颗永远亮着的小星星——那是他专门设置的。这样无论何时,他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女儿的消息,哪怕只是对话框旁悄悄跳出的“已读”标记,也足够让他紧绷的神经安心片刻。

窗台上的向日葵在晚风里轻轻摇晃,金黄的花瓣边缘被路灯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颜柒柒摩挲着红绳上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的夏天,她和圆圆躺在操场草地上,看夕阳把云朵染成火红色,两人拍着胸口说要逛遍全世界。

手机突然亮起,天气预报弹了出来,“江城”两个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小太阳,排得整整齐齐,亮得有些晃眼。

屏幕的光映在颜柒柒的脸上,她盯着“江城”两个字,指尖微微颤抖。这座被她刻意遗忘了十年的城市,连同那些不敢碰的过往,此刻竟像窗外溜进来的风,毫无预兆地扑到眼前,变得触手可及。

她从柜子最深处翻出那个上了锁的铁盒,铜锁已经生了层薄锈,钥匙插进去时,“咔嗒”一声轻响,像把尘封的时光猛地撬开了一道细缝。

里面有几张蜷曲的糖纸、褪色的向日葵钥匙扣、缺了一只翅膀的蝴蝶发卡、断耳的兔子发卡……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旁边压着张折叠的纸条——是方圆圆出事前塞给她的,字迹还带着少女的跳脱:“柒柒,今晚签售会结束后,我要告诉你江驰的秘密!关于糖纸和向日葵哦~”末尾还画了个挤眉弄眼的小表情。

照片里的江驰正抱着篮球仰头笑,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阳光,额角的汗水顺着下颌线滑下来,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芒。照片背面,是圆圆歪歪扭扭的字,旁边还画了朵缺了瓣的向日葵,笔锋带着点得意:“偷拍的江校草哦!”

指腹抚过照片上少年扬起的嘴角,颜柒柒深吸一口气,第一次主动拨通了颜爸爸的电话,声音轻却带着坚定:“爸,我想回江城看看……”

次日清晨,“思圆花店”的招牌还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颜柒柒把“暂停营业”的木牌挂在门把手上。

风铃轻响,每一声都像是在告别。

她最后望了眼满橱窗的向日葵,抬手将手腕上的红绳又缠紧一圈。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旧伤,口袋里的癌症诊断书,都在提醒她——那场被暴雨浇熄的约定,那张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秘密,还有那些关于糖纸和向日葵的故事,都该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寻一个答案了。

火车“哐当哐当”驶离站台,窗外的小镇慢慢缩成剪影,风铃余响仍在耳畔缠绕,江城的轮廓随铁轨延伸,在晨雾中渐渐显形。

颜柒柒侧靠在车窗上,指尖剥开颗草莓糖送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她恍惚了一下——不是十七岁那年的味道,却也足够冲淡几分唇齿间的微苦。

窗外的风景正飞速倒退。她抬手,指尖在蒙着薄雾的玻璃上轻轻划着,手腕上的红绳跟着晃了晃,下头坠着的铜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她攥了十年的念想,是与过去唯一牵着的线,也是此刻她敢抬脚往前迈步的全部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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