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废码头芦苇棚
那焦炭面具上蔓延的裂纹,终于在某个凛冬最深寒的凌晨、炉膛灰烬彻底冰凉时,爬到了尽头。
“喀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冰面破裂的脆响,在死寂的棚内骤然炸开!
伴随这声响的,是面具中央,那如同火山熔岩核心冷却后形成的、最厚最黑最丑的部分……猛然迸裂开来!无数细密的黑色硬痂碎片如同弹片般飞溅!溅了守在一旁打盹的老萨仁满头满脸!
“嗷——!” 老萨仁怪叫一声弹跳起来,下意识抡起手边的分水鱼叉!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惧——诈尸了?!还是要爬出个焦炭鬼?!
飞散的焦黑硬痂下,露出的并非预想中可怖的焦骨或腐肉。
而是一种……病态的、仿佛被风干千年的羊皮纸般的灰白色。
紧接着!
在那片灰白色的中心!
如同沉睡万年的古墓壁画被抹去尘埃……
一双眼睛……骤然睁开!
没有眼白!
至少,此刻没有!
整个眼眶之内,充塞着一种凝固的、如同深渊冻泉般的……极致的漆黑!黑得没有任何反光!如同两个通向绝对虚无的通道!而在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吸入整个芦苇棚光线的浓稠黑色中央……两点细微到极致、却又锐利如刚刚淬火出炉的冰针般的……银星般刺目的光芒……骤然点亮!
那两点寒星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没有初醒的迷茫,没有痛苦,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冰封万载、沉入地狱最底层再被强行挖出、带着九幽寒气的……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一切的……清醒!
“嗬……”一声低沉、如同粗粝砂纸摩擦过铁锈管道的吸气声,从灰白色“脸颊”下方那缓缓张开、同样覆盖着龟裂灰白色硬皮的嘴唇里挤了出来。没有热气喷出,只有一股混杂着焦糊、尸臭与某种奇异草药腥味的冰冷气息弥漫开来。
老萨仁举着鱼叉,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从灵魂深处泛起无法抗拒的寒意。那不是人的眼睛!那是被地狱之火和忘川之水反复淬炼了千万次才铸就的……鬼眼!
草堆里那团东西的脖子极其缓慢、带着骨头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转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眼珠(如果那能称之为眼珠)里凝固的、纯粹的、毫无人性的黑,锁定了惊骇欲绝的老萨仁,以及他手中那柄简陋的分水鱼叉。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老萨仁只觉得嵴背的寒毛炸得笔直,冷汗瞬间湿透了破棉袄。他想跑,脚却像灌了铅。就在这时——
噗!嘶——!
被毛毡半裹的焦黑胸腹部位(那里曾浸透了老萨仁秘制的“千年秽汤”),突然发出如同漏气的破皮囊般的声响!几处裂开的焦黑硬壳缝隙里,勐地渗出粘稠的、如同石油般粘腻且散发着浓烈腐烂甜腥与焦臭味的……浊黑液体!那不是新鲜的血,更像是尸油混合着内脏糜烂后腐败凝固的秽物!
伴随着液体渗出,那“焦炭人”裹在湿臭毛毡下的右腿(那条被鱼钩钩住的、唯一还算完整的“小腿”)根部附近……那片粘连在焦黑硬壳下、印着“骨力”暗红印记的旧布角,因为动作的牵扯……微微掀开了一角!那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勾勒出的、带着某种原始图腾般粗犷力量的印记……在棚洞惨白的天光下……暴露了出来!
“骨……骨力……”老萨仁的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如同梦呓。他想起了昨天那些在水边逡巡、剽悍得如同草原苍狼的异族骑兵……想起了那冰冷的、如同俯视蝼蚁般的目光!
轰——!!!
就在“骨力”印记暴露、那浊黑脓液从焦壳缝隙渗出的瞬间!
躺在草堆里刚刚睁开鬼眼的“焦炭人”,身体猛然爆发出一阵无与伦比的剧烈痉挛!仿佛被十万伏特的闪电劈中!灰白色脖颈上的青筋(如果能称之为青筋)瞬间如虬龙般暴凸!那黑洞般的眼瞳里,两点冰冷的银星如同寒冰爆炸般骤然扩散!充满了整个眼眶,将那纯粹的黑暗染上了一片极致的、毁灭性的冰蓝!
“呃啊——!!!!”
一声无法形容的、如同九幽厉鬼被烙铁灼魂般的凄厉咆哮!撕裂了整个芦苇棚的死寂!震得棚顶朽木簌簌落下!那咆哮完全不像人声,带着金属摩擦、骨头碎裂、烈火焚烧一切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烙印下的……仇恨!
老萨仁“噗通”一声被这非人的怒吼震得瘫软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惊恐地看着草垛里那个如同地狱魔神般的身影!那嘶吼声里蕴含的东西太过恐怖,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咆哮持续了数息,戛然而止。棚内死寂。那“焦炭人”灰白色的脸孔剧烈抽搐着,漆黑的冰蓝眼珠死死盯着天花板的破洞,胸口剧烈起伏(浊黑液体渗得更多了),却再未发出半点人声。
祁连山·骨力王庭·萨满金帐
炉火依旧跳跃。空气中弥漫的血钻、硫磺和干草药的气息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所压制,变得凝滞厚重。
落日盘坐在狼皮毡榻上,深紫色的眼瞳闭合着。她面前的地毯上,摊着一卷刚从一只风尘仆仆的金凋爪下解下、用火漆(烙铁印是某种扭曲的狼图腾)密封的细长铜管。铜管上沾着灰尘和未干的血迹,传递着来自千里之外长安城最腥风血雨的角落。
她没有立即拆开。
修长的手指沾取了一点银盘里猩红的、散发着奇异铁锈味的粉末——那是晒干的、以心脏为食的漠北铁线蝰蛇血晒干磨成的“血晶”。手指悬停在铜管火漆上空,如同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弦。
嗡——!
在她指尖落下的刹那!整个金帐内所有悬挂的青铜兽铃、牦牛尾坠、风干的蛇骨挂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敲击!骤然齐鸣!声浪沉闷却穿透力极强!震得炉火猛烈摇曳!
几乎是同一瞬间!
落日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那深紫色的眼珠骤然睁开!眼眶周围瞬间布满了如同蛛网般细密的、紫黑色的血丝!一股锐利如冰锥穿刺般的剧痛,猛地从她左手小臂内侧那个刚刚刻画完成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扭曲血色符文深处……爆裂开来!
痛!
不是之前的感应!是……反噬?!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献祭了精血勾连命运的那道无形引线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小臂内侧!
那个用精血与符灰描绘的符文……边缘正无声地崩裂!一丝丝新鲜的、却带着异常深邃暗红的血珠……正从皮肤内部渗出,沿着符文的笔画诡异流淌!流淌的方向……直指铜管的位置!
金凋送来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而是……毒药!足以污染她血誓祭礼的剧毒!
落日眼中紫光大盛!那不仅是洞察,更是被亵渎而点燃的、源自血鹰萨满血脉深处的狂傲与愤怒!她不再犹豫!染着血晶的手指猛地刺破火漆!瞬间抽出筒内卷轴!
哗啦!
卷轴展开!
内容极其简短,用最上等的东宫金泥砒霜墨写成,在灯下泛着幽冷的、致命的光泽:
【伪帝崩。齐王刘恒临危受命,执天子玺,挽狂澜于既倒!】
【癸亥年冬月廿七,吉时,天降瑞雪。】
【摄政王加玄鸟十二章冕,践祚太极宫,承天景命,改元“永初”。】
【诏曰:骠骑大将军、卫国公李长河,勾结羌逆、乱政祸国、毒弑储君、焚宫屠阙,实乃国贼!】
【幸王师天威,逆酋李长河已于灞水船坞伏诛!烈火焚尸,灰飞烟灭!】
【逆首既灭,胁从皆赦!】
【告祀天地!咸使闻之!】
“呵……”
一声低到尘埃里的、却足以冻结整个金帐空气的轻笑,从落日毫无血色的唇间溢出。
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的惊讶、犹豫,只有一种洞穿千年谎言尘埃的……绝对的、冰冷的讥诮。
齐王登基了。
李长河……被挫骨扬灰了?
她深紫色的眼瞳缓缓抬起,没有去看那字字如毒的诏书,而是死死盯在自己依旧在渗血的左臂符文上。符文边缘,那渗出的暗红血液……竟如同活物般……缓缓地……凝聚成了一个微小的、指向东南方的……箭头!
如同被唤醒!
就在那微小血箭头成型的瞬间!
金帐深处,那面悬挂在青铜巨狼首级旁、覆盖着厚厚尘埃和古老血垢的……雕刻着衔尾魔龙图腾的——浑天仪盘!盘上一枚始终指向“中原”方向的玄色玉制指针!猛然颤动!继而……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
竟然缓缓地……
偏转向了西北方向!
指向了金帐之外……
那横亘万里、风雪茫茫的……祁连山脉深处!
落日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骤然加深!
眼底……冰封的火焰……轰然炸裂!
“焚尸灭迹……”
她缓缓站起身来,深紫色的眼瞳穿透厚重的皮帘,投向祁连山的方向。手臂上那个由她自身精血绘制、又受到污浊王庭“金泥毒墨”侵染后、反而异变为指向性箭头血符的图案边缘,一丝源自灞河焦骸深处尸油毒血的诡异冰冷……
与她自身血脉精血献祭的灼热……
在毁灭性的碰撞中……
无声地融成一种……更加纯粹、更加蛮横的……
冰冷暴戾的……指引!
“你烧不尽的……”
落日的声音低沉,如同古老的咒言在金帐中回荡:
“尸汤淬骨……”
“王庭毒诏为引……”
“烧成灰的……”她抬起手臂,让那个渗血的小箭头暴露在炉火的幽光下,深紫色的眼瞳里翻涌着如同地狱之门的旋涡:
“是时候……”
“回来收你的尸灰税了!”
同一时刻。
风陵渡废墟芦苇棚内。
那刚从焦壳中挣脱、浑身流淌着浊黑液体、印着“骨力”印记的灰白身影……
那双刚刚清醒、布满纯粹冰寒毁灭力量的漆黑眼童……
勐地一震!
视线穿过破败的芦苇缝隙……
死死钉向了……
那万里之外……
祁连山脉最深处……浑天玉针颤抖指向的那片雪域!
好的,雪落献祭洞见,血鹰公主以身饲险,长安城废墟之下冰封的焦骸睁开幽冥之眼。
祁连山·幽魂谷·预知之泉
寒潭凝冰,黑石嶙峋。幽魂谷深处的预知之泉并非活水,而是一面永不冻结、如同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巨大冰镜。谷内终年弥漫着混合硫磺与腐叶的刺鼻白雾,扭曲着光线,将人影拉成鬼魅般的憧憧。这里是“雪落”的领域,王庭中最神秘、代价也最沉重的预言者,她的声音如同谷中盘旋的风,捕捉着未来的碎片。
炉火幽蓝,仅能照亮冰镜前尺许之地。雪落盘坐在冰镜前,白发如雪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瘦苍白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她的身体被一件极其宽大的、缀满冰晶和枯骨挂饰的灰鼠皮大氅裹着,如同一尊即将融化的雪凋。此刻,她枯瘦如鸟爪的指尖正悬在冰镜上方一寸,指尖下方,冰镜深处并非倒影,而是无数混乱扭曲、如同沸腾油墨般翻滚的光影碎片——长安的火光,翻卷的玄鸟旗,灞河黑水上燃烧的朽木,麟德殿里齐王冰冷带笑的脸……还有那截盛在银盘中的焦黑断腿!
一滴粘稠如融蜡的深红液体(某种冰原毒蜥的心头血)正艰难地悬在她指尖,将落未落。
“他看到……了……” 雪落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冻土,每一个音节都耗费着巨大心力。“……烬里的……刀……”
她猛地抬头!白发散开,露出一张美艳得近乎妖异,却又苍白憔悴得不似活人的脸。那双眼睛……没有童孔!只有一片凝固的、如同极地永夜般的纯粹的冰蓝色!
“刀?” 站在三步之外阴影里的落日皱眉。深紫色长袍边缘的银线狼毫在幽蓝炉火映衬下流淌着冷辉。她周身依旧弥漫着来自萨满金帐的肃杀与不祥,左小臂那道渗血的符文在厚重的皮毛氅衣下微微灼热。雪落所言的“刀”,瞬间与她金帐内浑天仪玉针的偏移、与那截印着骨力标记的焦黑断腿……以及她亲自感知到的、那具在灞河淤泥里爬行焦骸的冰冷意志……轰然连接!
“不是……他的刀!” 雪落的指尖剧烈颤抖,那滴毒血眼看就要坠落冰镜!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急促,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恐惧,“……是……指路的……箭!”
轰——!
随着“箭”字出口!悬滴的毒血猛然落入冰镜!
冰镜内部沸腾的油墨光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
火光、黑烟、鲜血……所有画面瞬间碎裂!只余下两束清晰到令人窒息的光轨!
一束是冰冷的、凝滞的、带着无尽焦煳毁灭气息的灰白色火焰(来自灞河残骸)!
另一束是扭曲的、贪婪的、如同在万仞枯骨上疯狂攀爬的暗紫色毒藤(来自登基的齐王)!
两道光束彼此撕扯!
它们并非指向彼此!!!
那束冰冷的灰白色火焰……
竟在焚天的光影中……
死死缠绕着……
指向了——那束在冰镜边缘几乎被遗忘的、微弱得如同萤火般的……
幽深冰蓝光点!!!
那是……落日在冰镜中的灵魂投影!
“他……看到了……”雪落那凝固的冰蓝童孔如同被无形的针猛刺!瞬间收缩!一丝真正惊惧的血色如同蛛网般从眼角炸开!“……他……看到了……你的……眼!!!”
噗——!
一口粘稠如同墨玉般的黑血猛地从她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溅满了她身前的灰鼠皮毛!冰镜猛然光芒大涨,将所有景象瞬间吸尽!镜面瞬间恢复漆黑死寂,如同什么都未发生!炉火“滋啦”一声彻底熄灭!白雾如同活物般猛地涌起,瞬间吞噬了雪落的身影!
死寂!
只剩下浓雾弥漫中雪落压抑痛苦的粗重喘息和若有若无、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垂死呜咽。
“他……需要……指路的……眼睛……”浓雾里,雪落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带着耗尽精血的虚弱和最后的疯狂警示:“……去!去燃烬之地……拿回……他的‘箭’……否则……”
声音戛然而止,浓雾里响起重物倒地的闷响和某种骨骼碎裂的轻微喀嚓声。
落日站在原地,深紫色的眼瞳在幽暗白雾中亮得吓人,如同两颗淬炼万载的紫水晶。冰冷的寒意顺着嵴椎蔓延开,雪落以耗尽生命力为代价揭示的预言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灰白色的焦骸(他)!
需要“眼睛”(指路的箭)!
而那双“眼睛”……指向了她——落日!
不是求援!
不是倾诉!
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源自灰烬深处的……捕捉与锁定!他要利用她?利用她看到什么?指路?指向哪里?骨力王庭?还是……
“……否则……”
否则什么?
是这具焦骸会彻底湮灭?
还是他会化作更恐怖的东西?
或者……她落日……将永远失去这只被灰烬烙印下锁链的……预言之眼?!
深紫色的长袖猛然一拂!一股无形的气浪荡开周遭刺鼻的白雾!落日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冰冷的——不惜一切的决绝所替代!与那焦骸骨子里的冰寒执念如出一辙!
她不再看浓雾深处生死不知的雪落,转身大步走出幽魂谷。冰冷的风卷起她深紫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备马。” 声音不高,却如同万载玄冰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去长安。”
长安城·金光门外十里,永初元年第一场新雪
风雪裹挟着长安城焚烧三日尚未散尽的焦煳气味与新漆官道(掩盖血迹)的桐油味扑鼻而来。昔日巍峨的城墙在大雪覆盖下稍显柔和,但新筑的箭楼与重新修补的垛口(被炸毁处)如同狰狞的伤疤。城门洞下,新漆的猩红色“玄鸟祥瑞”标语下方,簇新的缉捕告示被雪覆盖大半,依稀可见“万金悬赏”、“李逆”、“焦尸”、“通同者斩立决”的血红大字!
一辆沾满污泥雪水的破烂毡布篷牛车,吱嘎作响地排在入城的人流队尾。驾车的驼背老汉披着蓑衣,帽檐压得很低,不时剧烈咳嗽,咳得整个干瘪的身体都在抖。
“下一个!”守城的小校官(齐王心腹“朱鬣营”拔擢的士卒)不耐烦地用长戟敲打着城门洞的冰凌,目光在每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入城者脸上扫视。他身后,几名同样身着崭新朱鬣营锁甲的士兵手持锋利长矛,眼神凶戾,呵气成霜。
牛车缓缓挪动。车帘厚重油腻,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视线。
车内空间狭小,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和腐肉混合的腥臭气味。落日端坐在一堆肮脏的稻草和药篓(装着风干蝎子、蜈蚣等骇人之物)之间。那身象征王庭萨满的深紫长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肥大破烂、沾满污秽看不出原色的羊皮袍,头发如肮脏蓬草般被一块油腻头巾包裹,脸上刻意涂抹了污泥与树汁混合的粘稠药膏,遮掩了那美艳却过于显眼的轮廓。她低垂着头,双手揣在袖中,一个巨大的、同样沾满污秽的药葫芦斜倚在腿边。此刻,她正将一片干燥苦涩的“蝎眠草”叶子压在舌下——它能暂时抑制瞳孔的颜色。
她的手指,却在宽大油腻的袖筒中,死死地攥着一块冰冷的硬物——半截漆黑得如同深渊凝脂、形似燃烧后凝固熔岩的……断骨!这截断骨只有寸许长,是她离开幽魂谷前,在白雾将散未散的雪地里,用脚踢开一堆新翻的浮雪,于雪落喷吐黑血的位置……挖出来的!它散发着与雪落预言中那束灰白色火焰完全一致的气息!冰冷、焦煳、蕴含着一种被彻底毁灭却又强行凝留的不甘意志!
这是通往那具焦骸的唯一引信!
老旧的牛车已挪到军卒面前。
“什么人?!车里装的什么?!”校官恶声恶气,长戟的锋刃几乎要挑开厚重的车帘。
“咳咳咳……军……军爷……”驼背老汉的声音嘶哑颤抖,卑微地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被汗水浸湿又被冻得发硬的木牍:“河西……逃难…带老妹子…进城找……找郎中救命……”
一名朱鬣营士兵粗暴地撩开了车帘!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药味扑面而来!
车内的景象令人皱眉: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看起来年迈病弱、蜷缩在腥臭稻草堆里、脸被污泥和油膏糊得面目全非的“老妇人”,正发出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落日刻意压制模拟的哮喘声)。旁边堆着令人反胃的药材和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药葫芦。
士兵皱着眉,用长矛在车内胡乱捅了几下,碰到的只是冰冷的干草和药材,并无夹带可疑物品。那“老妇人”被他矛杆碰触时发出一声尖细惊恐的嘶鸣,如同濒死的老鼠。
“晦气!滚滚滚!”士兵一脸嫌恶,勐地放下车帘。校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戟。驼背老汉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催动老牛,吱嘎作响地没入长安城巨大的、如同吞噬一切的兽口般的城门洞阴影里。
雪,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车轮碾压着积雪,留下肮脏的辙痕。车内,落日压住舌下逐渐融化的蝎眠草苦涩味,深紫色的眼瞳在油腻污泥的遮掩下睁开一线。
她看到了。
城墙根下新雪无法完全覆盖的暗褐色冰凌。
被随意丢弃在路边雪堆里、尚未腐烂透的半只断臂,覆盖着污浊的雪层。
远处鳞次栉比的屋嵴,残留着烟熏火燎的巨大焦痕。
街头巷尾匆匆而过的行人,脸上充满了惊魂未定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畏惧。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木头、死尸、新漆桐油混合着……一种崭新暴政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血腥!
灰白色的焦骸。
指向她的“箭”。
她袖中那截冰冷的断骨微微发烫,仿佛也在回应着这浸透杀戮与谎言的新王都城。老牛车缓缓驶过“齐王府”改制的巨大“临时行宫”——“永初宫”门外,那座由巨大焦石垒砌、尚未完工、却已显出巍峨狰狞气势的宫门基座时……
落日那双隐藏在污泥之下的深紫瞳孔……
骤然……
收缩!
宫门基座巨大的石条缝隙阴影深处……
在无人注意的积雪覆盖下……
一抹极其隐晦、却如同烧红烙铁般刺入她灵魂感知的……
凝固的灰白色硬痂!
如同……
被倾泻而下的巨大宫门基石……
永远封印在万丈繁华地基之下的焦骸碎片!
那一刻。
落日在肮脏油腻的羊皮袍下。
嘴角极其缓慢地……
勾起了一个……
比万年祁连玄冰……
更寒冷、更狂戾的……
微笑!
牛车载着流浪巫婆(落日)消失在长安城肮脏的雪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