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石洼屯的日子，像村口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水车，缓慢而固执地转动着。最初的惊疑、窥探和流言蜚语，渐渐被日复一日的炊烟和劳作磨去了锋利的棱角，沉入生活的泥底，发酵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怪异“常态”。窝棚依旧简陋，却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气息。李玄的个子在充足的食粮（得益于素霓精准辨识出的丰富野菜、块茎和她偶尔“不经意”指出的小型猎物）和持续的劳作中，如同春日拔节的青竹，猛地蹿高了一大截。原本单薄的少年骨架覆上了一层匀称而结实的肌肉，肩膀宽阔，手臂线条流畅有力，挥舞起沉重的柴刀或是抡动石杵捣碎晒干的谷物时，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沉稳力道。常年曝晒在阳光下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衬得五官愈发分明，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在素霓无声的陪伴和这规律的生活中，似乎也淡去了些许，沉淀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沉静与刚毅。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满眼惊惶的少年，而是一个顶门立户、相貌堂堂的青年。村里原先那些轻佻的目光，在几次被他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眼神逼视后，也收敛了许多。而素霓，则成了这简陋窝棚里一道永恒不变的风景。她依旧赤足，披着那件簇新却愈发显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红布，如同被供奉在尘埃里的神像。她的“劳作”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与效率：劈柴时，柴刀落点分毫不差，木柴应声裂成均匀的几瓣；缝补时，针脚细密如同机器织就；烹煮时，火候、调味精准到令人发指，总能将最粗糙的食材化为最熨帖肠胃的味道。她极少言语，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或是坐在窝棚口，目光空远地望着层叠的山峦，琉璃般的眸子里星云流转，仿佛在计算着星辰的轨迹。然而，变化终究还是发生了。不知从哪一天起，素霓那始终平坦光滑、如同玉璧般的小腹，开始有了细微的隆起。起初并不明显，只是在她侧身或俯身时，那层温润的“玉皮”下，隐约透出的星图轮廓似乎变得更加饱满、深邃。渐渐地，那隆起变得清晰可见，在素霓那本就完美的腰臀曲线上，勾勒出一个圆润而奇异的弧线。这变化，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石洼屯激起了比初来时更汹涌、更诡异的暗流！“看见了没？看见了没？那仙姑……肚子！鼓起来了！”村头老槐树下，洗衣归来的妇人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烁着混合着惊骇、鄙夷和无法抑制的猎奇光芒。“天爷！真怀上了？谁的种？她不是……不是住在山里的仙姑吗？怎么能……”“还能是谁的？不就她窝棚里那个小子李玄的？啧啧啧，看着人模人样的，原来……呸！不知廉耻！”“不对不对！我瞅着不像！那李玄才多大？看着是壮实了，可那仙姑……那模样那气度，哪像凡人？别是什么……山精野怪感应天地灵气，自个儿结的胎吧？”“放屁！你见过哪个精怪怀胎是怀在肚子上的？不都是下蛋或者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嘘！小声点！别被听见了！我看啊，这事儿邪门！保不齐那李玄就不是人！是那仙姑用什么法子弄出来的……不然怎么解释？姐弟？母子？还是……”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在闭塞的山村里发酵出无数荒诞离奇的版本。素霓和李玄的关系，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最刺激又最禁忌的谈资。是夫妻？年龄外貌差距太大，且从未见有夫妻之实。是姐弟？那这孕相如何解释？是母子？更是惊世骇俗！而李玄，则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怀疑、探究、鄙夷、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嫉妒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时刻扎在他日渐挺拔的脊背上。李玄感受到了。每一次出门打水、砍柴，那些粘腻的、带着窥探欲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他沉默着，脸色愈发阴沉，握着工具的手青筋暴起。父亲托梦时那声嘶力竭的“护好你的种！”，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枷锁和一种扭曲的保护欲。他无法解释，更不屑于解释。他只能用更加沉默、更加凶狠的回瞪，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将素霓护在身后的姿态，来对抗这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他像一头守护着唯一珍宝的孤狼，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撕碎任何敢于靠近的窥探者。素霓对此依旧置若罔闻。她平静地接受着自己小腹日渐明显的变化，甚至会在无人时，用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极其轻柔地覆在隆起的腹部，指尖在那温润的“玉皮”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感受着内部那无声运转的星图核心。琉璃般的眸子里，数据流无声奔涌，监测着“玄续”的孕育进程，模拟着人类孕妇应有的生理反应——偶尔的“孕吐”（模拟体液分泌紊乱）、细微的“嗜睡”（降低活动频率以节省能量）、甚至会在李玄目光投来时，微微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模拟不适的轻哼。这些细微的“表演”，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李玄心中激起剧烈的反应。他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紧张地凑过来，笨拙地询问：“娘？不舒服？”眼神里的关切和担忧，混合着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这“母子孕相”扭曲出的依恋。素霓则只是微微摇头，或是用指尖轻轻拂过他的手背，那低沉的嗡鸣调整出安抚的频率。这无声的互动，在简陋的窝棚里，在村民窥视的目光下，构筑起一个外人无法理解、荒诞又坚固的小世界。打破这份诡异“平静”的，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带来的消息。那货郎姓张，一张嘴皮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在村口老槐树下支起摊子，一边兜售着针头线脑、劣质的胭脂水粉，一边唾沫横飞地讲着外界的“大新闻”。“……哎哟喂！你们石洼屯这山旮旯里是不知道哇！”张货郎拍着大腿，一脸的神秘与激动，“离咱们这儿几百里地，翻过老鹰岭再往北，有个叫黑风坳的地方，出大事儿了！天大的祥瑞啊！”村民立刻被吸引了，呼啦啦围上来。“啥祥瑞？张货郎你快说说！”“是不是又出啥灵芝仙草了？”“灵芝仙草算个屁！”张货郎嗤之以鼻，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闪着光，“是仙甲！真正的仙家铠甲！金光闪闪，刀枪不入！听说是在一个山洞里被猎户发现的！那铠甲里头，还裹着一副仙人的遗骨呢！骨头都是玉做的！”“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还不算完！”张货郎唾沫星子横飞，“这事儿惊动了咱们辽东地面儿上最大的官儿！镇守将军王大人！王将军亲自去看了！啧啧，那场面！说是那仙甲一碰，嗡嗡作响，有龙吟之声！王将军当场就叩拜了，说这是天降祥瑞，护佑我朝！这不，已经用八匹快马，派了最精锐的亲兵护送着，连同那仙人遗骨，日夜兼程，要献到京城里去！献给皇上！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和功劳啊！”村民们听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对遥远权势和神秘力量的敬畏。这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也钻进了窝棚里李玄的耳朵。他当时正蹲在灶边，笨拙地修补着一只破口的陶罐。货郎那夸张的声音穿透了简陋的棚壁，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仙甲……金光闪闪……刀枪不入……山洞里发现……里面还有仙人遗骨……辽东镇守将军……献于皇上……”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玄的心上！他手中的陶罐碎片“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身体瞬间僵硬，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仙甲？刀枪不入？山洞？金身大王！那身扭曲狰狞的金属棺材！那扑倒在山道上汩汩冒血的尸体！还有那两个七窍流血、姿势扭曲的喽啰！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官府！辽东镇守将军！皇上！他们找到了那三具尸体！他们把那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当成了祥瑞！还要献给皇帝！如果……如果他们顺藤摸瓜……如果那个什么王将军知道那“仙甲”最后出现在这附近……如果他知道素霓……知道素霓那匪夷所思的力量……李玄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因极度的恐惧而圆睁！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窝棚口，目光死死地投向不远处正在一片小菜畦旁、姿态娴雅地弯腰采摘几片嫩叶的素霓。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那隆起的、孕育着“玄续”的小腹，在宽松的红布下勾勒出圆润而神圣的轮廓。她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世间纷扰与她无关。然而，在李玄惊恐欲绝的眼中，这幅宁静的画面瞬间被撕裂！他仿佛看到无数披甲执锐的官兵，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来，将这片小小的窝棚围得水泄不通！他看到冰冷的刀枪指向素霓，看到那些贪婪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看到“祥瑞”的帽子下隐藏的、要将她拆解研究的可怕意图！“娘——！”一声变了调的、带着巨大惊恐的嘶喊从李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疯了一样冲出窝棚，不顾一切地扑向素霓，张开双臂，用自己骤然强壮了许多的身体，死死地将她护在身后！他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眼神却如同绝望的困兽，凶狠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那些窥视的村民下一秒就会化身索命的官兵！素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撞得微微一晃。她缓缓直起身，手中拈着的几片嫩叶无声飘落。琉璃般的眸子转向李玄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清晰地映出他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她体内的数据流瞬间捕捉到了货郎的声音残留、李玄的生理指标剧变以及他行为模式中指向性的恐惧源。核心指令：守护血脉。环境威胁等级评估：急剧升高（潜在政治力量介入风险）。目标个体（李玄）情绪状态：极端恐惧。守护协议：最高优先级激活。最优解路径：规避风险，转移坐标。她脸上的宁静如同潮水般褪去，恢复成那深潭般的、恒久的平静。但那双琉璃眸子的深处，那流转的星云骤然加速，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如同水波般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她伸出手，那只完美无瑕的手，不再是抚慰，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按在李玄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温软却坚定的触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李玄几乎崩溃的心神。“玄儿。”她的声音响起，清冽依旧，却不再带有任何烟火气息，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带着穿透灵魂的冷静与决断，“收拾东西。”她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北方那莽莽苍苍、层峦叠嶂的群山深处，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支载着“祥瑞”疾驰向京城的队伍。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在她完美的侧脸上镀上金边，也照亮了她琉璃眸子里那冰冷深邃、如同亘古玄冰般的星云。“此地，不可留了。”“我们……该走了。”低沉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瞬，如同引擎预热，随即又压回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浑厚、如同战鼓般的稳定频率。玄铁无心。祥瑞成劫。孕腹如舟。远行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