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耿子玉近来最畅快的时光。
沈慕白总算着时辰来接他,两人或是往醉仙楼寻一靠窗雅座,点上两碟精致小菜,温一壶青梅酒,听楼下说书人讲江湖轶事;或是去戏园子里听一出《牡丹亭》,看台上柳梦梅与杜丽娘缠绵悱恻,耿子玉听得入迷,偶尔还会跟着哼两句;兴起时,也会去潇湘院坐一坐,听琵琶小曲,指尖跟着旋律轻叩桌面。
春日正好时,沈府院中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簌簌落在青石上。耿子玉一时兴起,取来笔墨纸砚,当场画了幅《海棠春色》,笔尖勾勒的海棠枝桠间满是生机。沈慕白凑在一旁看,待他画完,提笔在留白处题下“垂丝海棠醉春风”七字,字迹清隽,与画中景致相得益彰。
这幅画后来被沈慕白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每日处理完事务,他总会驻足观赏片刻,指尖拂过画上的海棠花瓣,眼底便会漾开温柔的笑意——仿佛还能看见那日春光里,耿子玉执笔作画时,鬓边沾着的细碎花瓣。
暮春的风携着草木清气,漫进王府的凉亭。耿子玉刚给沈慕白续上一盏雨前龙井,茶烟袅袅里,两人正说着近日新得的古籍,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管家来报,耿明桓下朝归府了。
“既如此,正好请兄长来品这新茶。”耿子玉笑着吩咐,不多时便见耿明桓一身暗红朝服,步履沉稳地走来。相互见礼后,三人围坐亭中,起初还说着他们这些时日的琐碎事,话锋渐渐便转到了如今的朝局之上。
沈慕白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忽然沉了几分,轻声道:“不知耿兄可知一件事?”他顿了顿,见耿明桓投来问询的目光,才继续说道,“我手下之人,恰好认识那人的亲信,日前悄悄拿到了一本账簿——正是旧部官员私吞军饷的实证。”
话音落时,凉亭里的风似也静了几分。耿明桓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眉峰轻蹙;耿子玉亦收了方才的笑意,眼底多了几分凝重,显然都明白这本账簿背后,藏着怎样牵动朝局的波澜。
耿明桓指尖猛地攥紧茶盏,青瓷边缘硌得指节泛白,他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那旧部官员多是前朝遗留势力,若账簿直接呈给陛下,恐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反落得‘诬陷重臣’的把柄。”
耿子玉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石桌:“兄长所言极是。不如先将账簿复刻几份,一份由慕白妥善保管,另一份托心腹送往边关,让戍边将领暗中核对军饷发放记录,拿到人证物证两相印证的铁证?”
沈慕白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亭外摇曳的竹影,补充道:“还需布一道障眼法。我明日故意在茶馆‘泄露’消息,说手下人误拿了无关紧要的账目,引那些人放松警惕。待边关反馈一到,耿兄再借议事之机,将完整证据递到御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心。耿明桓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茶的清苦压不住眼底的锋芒:“就依此计——这军饷关系着边关将士的性命,绝不能让蛀虫逍遥法外。”凉亭内的茶香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肃杀,一场暗流涌动的较量。
御书房内的龙涎香混着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当耿明桓将账簿与边关将领的核对奏疏一并呈上前时,陛下捏着奏折的手指青筋暴起,目光扫过“兵部尚书孙茂”几字,猛地将奏疏拍在御案上,沉声道:“好一个两朝老臣!竟把主意打到了边关将士的粮饷上!”
殿内鸦雀无声,连侍立的太监都屏住了呼吸。陛下当即传旨,命锦衣卫即刻将孙茂打入天牢,同时下旨彻查其党羽。这一查便如剥茧抽丝,牵扯出的旧党官员竟占了朝中旧部的半数——有负责军粮采买的户部主事,有掌管军械修缮的工部郎中,甚至还有几位在地方上监管军饷发放的知府。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往日里与孙茂往来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有的急着销毁往来书信,有的试图托关系脱罪,却都被陛下派去的监察御史一一拦下。耿子玉得知消息时,正与沈慕白在书房整理后续卷宗,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轻声道:“这一次,那些老家伙该是安生一段时间了。”沈慕白颔首,指尖拂过案上的《海棠春色》,眼底是难得的轻快:“朝局肃清时,往后这春日,才能真正算得上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