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近年有意放权,常将诸多朝事推予太子处置。
太子李清因着河西突发蝗灾,连日来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宿在外朝衙署,难得回东宫一趟。
今夜,好不容易将蝗灾应对事宜初步理顺,他才踏着月色,回到了自个儿的承元殿。
东宫之内,太子的承元殿与太子妃的承仪殿相距极近。
得了太子回宫的消息,太子妃明意贞便领着贴身宫女,款款而来。
书房内,李清正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身侧侍立着一位身姿婀娜,容貌秾丽,堪称沉鱼落雁的美人。
正是他最宠爱的妾室,良媛章明茗。
章明茗那双保养得宜,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指,正轻柔地替太子按摩着额角。
见太子妃进来,章明茗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屈身行礼,娇柔婉转道:“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明意贞眼角在她身上撇过,虚抬了抬手:“章良媛无需多礼,起来吧。”
“谢娘娘。”
章明茗缓缓起身,垂首立在一旁,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闪。
李清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见是太子妃,只略点了点头,似乎累极了,忍不住亲自动手揉捏起自己的鼻梁。
章明茗见状,刚想上前继续伺候,明意贞却已抢先一步,走到太子身侧。
完全无视了章明茗瞬间僵硬的笑容。
她亲自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替太子按摩起来,一边柔声禀报道:“殿下辛苦了,今儿贵妃娘娘已将父皇定下的几位新妹妹的位分名册送来了。”
“哦?” 李清长眉微挑,似乎提起些许兴趣,轻轻拂开太子妃的手,淡淡道,“呈上来。”
明意贞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面上笑容不变,颔首示意身旁的宫女书筠将名册呈上。
她接过,亲自展开,禀道:“父皇指了平华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苏氏为侧妃,黄门侍郎之女楚氏为良娣……”
她言语微顿,细心观察了下太子的神色,见无异样,才继续道,“还有,工部员外郎之女赵氏,赐为良媛。”
李清神色不变,只是目光落在名册上赵华熙三字时,停留了片刻。
他音色低沉,因染着一丝倦意而显得格外悦耳:“看来,这赵氏与母后同出一族。”
“殿下明鉴,” 明意贞立刻接话,“确是母后家族,临安赵氏的旁支。”
“嗯。”
李清应了一声,目光继续在名册上移动。
赵华熙之后,尚有四名入选秀女,皇帝并未直接定夺位分,显然是留给他自行处置。
多年夫妻,明意贞还是能窥见几分李清的心意的,她柔声补充道:“其余四位,乃是扬州刺史之女冯氏,抚州判司之女张氏,散骑常侍之女秦氏,以及都水监监事之女许氏,父皇言明,请殿下自行定夺。”
李清目光扫过那几个名字,并未多做思量,随口便道:“冯氏,封昭训,张氏,封承徽,秦氏,亦为昭训,许氏……”
他指尖在许静媃的名字上轻轻一点,“也为承徽。”
说罢,他便将名册合上,随手搁在书案一角。
明意贞小心地将名册收回,含笑着从书筠手中接过一盏刚沏好的茶,亲自奉到太子面前,道:“殿下连日辛劳,妾身瞧着心疼,这是父皇今日刚命人送来的极品凤凰单枞,妾身特意用去岁收集的一瓮梅上雪水烹了,殿下品品看,可还合心意?”
她话音刚落,一直安静站在一旁,几乎被当作透明人的章明茗,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如珠落玉,天真道:“妾身还以为,娘娘收集梅上雪,是要效仿古人,梅雪入墨,绘制寒梅图以寄风雅呢,不想,竟是特意为殿下烹茶的,娘娘真是用心至深。”
明意贞面色一僵,瞬间又恢复了从容,她目光并未看向章明茗,只望着太子,解释道:“梅雪入墨固然风雅,只不过此次所用的梅雪,乃是取自母后宫中那几株玉蝶梅的花蕊之中,这梅雪采集不易,一整个冬天,也不过得了小小一瓮。”
说着,她眉宇间染上追忆之色,“妾身听闻,母后昔年在时,最是钟爱以此梅雪烹茶,恰逢父皇赏下新茶,妾身便想着,以此法烹制,或许殿下能多用些。”
“嗯。”
李清闻言,端起茶盏,又细细品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他放下茶盏,对着明意贞浅笑道:“难为你如此费心,记得这些。茶,很好。”
得到肯定,明意贞脸上的笑容顿时热烈了几分,她恭敬道:“殿下喜欢便好,若殿下不弃,妾身日后日日为您烹制。”
李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无意间又瞥见案上的名册,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孤似乎听闻,此次秀女中,有一人被父皇多问了几句?”
“殿下记得不错,” 明意贞立刻回应,将册子再次打开,翻至末页,“是这位许承徽,父皇当时问她名字中的静是哪个字,此女倒有几分才学,回的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静。”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太子低声接了下半句,神色怅惘。
他这才明白,父皇为何会对这个家世如此低微的女子另眼相看。
想必也是想起母后了。
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李清轻叹一声,对明意贞道:“既然父皇对她多有关注,名份上便依之前所定,去岁新整修好的惠风院,景致清幽,有湖有林,点缀奇石,算是个好去处,便赐给她居住吧。”
“是,妾身记下了。”
明意贞垂首,又问:“其余几位妹妹的居所,殿下可另有安排?”
李清已重新靠回椅背,阖上眼,挥了挥手道:“余者,你看着安排便是,无需再报。”
“是,妾身遵命。”
李清这般姿态,就是不想说话了。
明意贞了然,恭敬行礼,小心地收起名册,而后屈步退了出去。
章明茗站在原地,一双秋水明眸含着三分委屈七分期盼,欲语还休地望向李清,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盼着他能开口留自己。
然而等了片刻,只见李清眉宇间的倦色更深,并无半分挽留之意。
她心头一沉,却也不敢造次,只得行礼告退。
章明茗心底有气,她脚步极快,没多久便在承元殿外的廊下追上了太子妃一行。
章明茗刻意慢了半步,跟在明意贞身侧,娇嗔道:“娘娘还真是好心性,眼看着这么多新人就要入宫分宠了,您竟还能这般,贤良淑德,真真是叫妹妹佩服。”
她将贤良淑德四个字在唇齿间轻轻一转,似叹似讽。
明意贞脚步未有丝毫停滞,连侧首看她一眼都无,双眼平视前方,朗声道:“本宫是太子妃,是殿下的正妻,打理内廷、为殿下分忧乃是分内之责,不说将来要入宫的姐妹,就算是对你,本宫平日也是多有疼爱的。”
谁要你的疼爱!
章明茗瞬间被激得柳眉倒竖,一股火气直冲头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当即冷哼一声,竟加快脚步,气呼呼地抢在明意贞跟前,越过她走了!
“这!这章良媛真真是毫无规矩!”
明意贞身边的大宫女书筠险些气结,恨恨道:“仗着殿下几分宠爱,竟敢如此僭越,对娘娘您无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着,她转向明意贞道:“偏生娘娘您性子太好,总是不与她计较。”
明意贞整个人依旧端庄无比,步履节奏都未曾因这个小插曲而乱上一分。
可夜色掩映下,她那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眸色,此刻却冷得像那瓮深藏在冰窖里的梅上雪。
“不必管她,” 明意贞幽冷的目光扫过章明茗离去的方向,朱唇微启,“性子张狂,不知收敛,且等着吧,待新人入宫,她自然就会摔下来。”
而且,会摔得粉身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