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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昨夜,祁连山深处,汉军前锋营帐。炉火噼啪作响,但帐内寒意彻骨。李长河一身玄甲未卸,坐在粗糙木案后,盯着跳跃的火焰,面容在阴影里如同石刻。

霍冲侍立在旁,手按刀柄,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帐帘掀开,夜风涌入,周延裹着斗篷闪身而入,面色凝重,带着行色匆匆的疲惫。

周延(声音压得极低,从怀中掏出一卷用蜡封住的黄绢): “将军,密旨。八百里加急,只送到我这里。”

(李长河猛地抬眸,眼神锐利如刀。霍冲身体绷紧了几分,目光死死锁住周延手中的黄绢。)

(接过黄绢,手指微微一顿,才挑开封蜡。借着火光迅速扫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终凝固成比寒铁更冷硬的青灰色): “……好大的罪名。举兵造反,勾结匈奴?”

周延(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干涩的痛楚): “将军,长安城……变天了!流言如同瘟疫,您在此地拥兵拒守、与单于会盟的消息被渲染得绘声绘色!陛下身边的人…已经有人在议,要召您回去……是问罪!”

霍冲(怒哼一声,眼中煞气如电): “放他娘的屁!将军为社稷出生入死,千里奔袭斩断匈奴右臂!哪来会盟?哪来勾结?!分明是有人构陷!周将军,这种鬼话你也信?”

周延(猛地看向霍冲,脸上肌肉抽搐,声音陡然拔高又强压下去): “我信?我信个屁!霍石头!你以为我周延是那等昏聩之人?!可朝廷信啊!陛下信啊!这密旨就是明证!他们怕了!怕将军您这支百战精兵!怕您在这塞外坐大!流言不过是把刀子,要的就是将军您的命!”

(帐内死寂,只有火苗噼啪作响,显得格外刺耳。)

周延(转向李长河,眼神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绝望的劝说): “将军!大势已去,前有匈奴虎视眈眈,后无朝廷寸步容身!退兵?退到哪里去?!退回去就是交出兵权,然后鸩酒一杯,还是腰斩弃市?!将军!您看看这祁连山,看看这塞外天地!以您之能,以我等将士血勇,那单于庭的塌顿老儿也得惧我们三分!他许诺,只要您肯…肯‘归顺’,裂土封王不在话下!匈奴人敬的是真正的强者!”(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长河(缓缓抬起眼,看向周延的目光不再是错愕和愤怒,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与悲哀。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重锤砸在人心上): “归顺?你是让我…降匈奴?”

周延(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但箭在弦上,他咬牙继续): “将军!这不是降!是…是权宜之计!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要我们掌握实力,何尝不能伺机而动!总好过回去白白送死!您想想跟着咱们浴血沙场的弟兄!他们不能跟着您一起死得这么窝囊啊!”

李长河(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帐内唯一的光源,阴影彻底笼罩住周延)。他拿起案上的密旨,一点点靠近火盆: “所以,你就替匈奴人,做了这个说客?周延,我最后叫你一声周将军。这密旨,是火,是毒蛇。皇帝要的不是我的解释,他…或者说他身边的人,要的是我的头颅,是这支终于让他们寝食难安的边军彻底解散!退兵?交出虎符?你信吗?”(他手指一松,卷曲的黄绢一角触到火焰,嗤啦一声,幽蓝的火苗瞬间舔舐而上。)

周延(看着燃烧的密旨,脸色煞白,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只剩下疯狂): “将军!您疯了?!烧了它也没用!旨意已下!退路已绝!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大汉想想!难道真要带兵杀回去做个叛贼?!那才是坐实罪名!投匈奴是唯一生路!您……”

李长河(打断他,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决绝): “霍冲。”

霍冲(瞬间反应过来,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之上,如同蛰伏的豹): “将军?”

李长河(目光如万载寒冰,不再看濒临崩溃的周延,而是投向帐外无边的风雪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周将军,通敌叛国,罪不容诛。拿…下。”

周延(“轰”地一声脑子像炸开!瞬间明白了李长河的选择,也明白了自己的结局。绝望和暴怒让他双眼赤红!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李长河!你这个疯子!你要带着所有兄弟陪葬!啊——!!”

(话音未落,周延勐地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匕,合身朝近在咫尺的李长河扑去!)

霍冲(如同猛虎下山!在李长河话音落下和杀机暴起的间隙,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化作一道玄色闪电!刀光乍起!快!准!狠!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噗嗤!锋利的环首长刀精准无比地从周延侧肋没入,由后背透出!滚烫的血溅在霍冲铁甲和燃烧的密旨残灰上。)

周延(身体被巨大的冲力钉在原地,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刀锋,脸上扭曲的疯狂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死灰取代。他喉咙咯咯作响,粘稠的鲜血涌出嘴角):“你…李…长河…你会…后悔……”

李长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周延的热血溅落在他的战靴和冰冷的玄铁甲上。他注视着周延生命迅速流逝的瞳孔,那里映着他自己如寒霜覆盖的面容。在周延彻底软倒之前,他俯身靠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沉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说): “不降匈奴,不叛家国……我李长河,生是大汉将,死是大汉鬼。至于长安……若容不下我……自有刀兵相见之时。周将军,走好。”

(霍冲抽出长刀,周延的尸体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囊,重重砸在地上,血泊在寒冷的帐内迅速蔓延、变暗、凝结。)

霍冲(归刀入鞘,单膝跪地,声音沉痛而坚定): “将军!通敌叛国者,已诛!”

霍冲走到李长河的身边小声说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偷偷放了周老将军。

李长河(久久伫立,火光将他伫立的身影拉得狭长而孤寂。他看着地上迅速冷却凝固的血,想起了与周延出生入死折磨多年最终还是没有下的去手算了,让他走吧。最终,缓缓转身,声音里透着沉入骨髓的疲惫与决绝): “天亮,祭坛。灭神,斩旗,戮其肝胆,灭其气焰。长安既已为我备好‘归处’……便让这祁连山的霜雪,和我麾下将士的血,先为我做个见证吧。霍冲。”

霍冲(肃然抱拳,沉声道): “末将在!”

李长河(目光穿透冰冷的帐壁,投向决战的方向): “擂鼓!聚将!”

(寒风更烈,呼啸着卷过营寨,如同战死的冤魂在呜咽。炉火噼啪一声,溅出几点星火,最终暗了下去。)

黎明的光,吝啬而虚弱,挣扎着越过祁连山千万年风刀霜剑雕琢的嶙峋脊线,艰难地刺入这片沉寂的熔岩环形谷地。它剥不开那积沉了数日的、混杂着硫磺焦烟与血腥污浊的浓重阴霾,只能给这片狼藉的祭坛之地涂抹上一层冰冷、模糊、毫无暖意的铅灰色。

风声呜咽,卷过破碎的毡帐布条和焦黑的兽骨残骸,带来更远处的雪峰寒意。祭坛下残余的匈奴武士——那些脸上油彩被血污汗渍湖花、眼神里最后一点狂热随着金狼旗的彻底倾覆而熄灭的幸存者,如同被抽掉了脊骨,茫然地跪倒在冰冷湿滑、污浊不堪的焦土岩层上。手中的骨锤、弯刀无力地滑落在地。偶尔有压抑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呜咽在死寂中响起,旋即被风吹散,再无痕迹。属于“大阳女神”与“可汗之怒”的时代,就在这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随着那狼首面具滚落污血的沉闷撞击声,碎灭成了这片谷地里令人作呕的泥泞背景。

祭坛之上。

李长河玄甲披身的挺拔身影如同亘古不化的雪峰,投下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祭坛中心那片污秽与血泊。他手中紧握的环首长刀刀尖,稳稳地悬停在焦黑岩石上方寸许处,不再指向任何目标。刀身上凝固的暗红血渍与新溅上的几滴粘稠暗金混合在一起,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钝光。

他的右手,那五根覆盖着冰冷铁叶、沾满混杂了敌人与自身血垢的强韧手指,如同锻铁冷却后的铸件,依旧死死地攥着落日的左腕。掌心下传来的微弱脉搏,一下一下,虚浮无力地撞击着他坚硬的甲叶内衬,如同被寒冰包裹的火星,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落日的身体彻底瘫软在李长河的钳制与祭坛岩石之间。熔岩陨铁重甲冰冷沉重的甲叶硌着她纤瘦的背脊,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熔炉的热度。青铜面具滚落后露出的面容,再无半分神性的威严与燃烧的狂野,只剩下被强行从云端拽落泥沼的惨白与失魂。那双失去了所有火焰与光辉的眼眸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倒映着上方的玄铁身影和铅灰天空,茫然得宛如冰冷的琉璃,映不出一丝生的活气,唯有虚无的死灰。一丝混合着暗金与暗红的污浊血线,从她紧抿的、苍白干裂的唇角蜿蜒滑落,垂在沾满尘污血渍的下颌。

脖颈上,那枚紧勒着皮肉、布满气孔状纹理的黑色陨铁项圈,失去了所有灼热的辉光,变成一块比祁连山深处寒冰更刺骨的硬物,冰冷无情的棱角深深硌进她脆弱的皮肤纹理。每一次无意识的心跳搏动,都被这冰冷的禁锢死死地捆缚、切割。一股源自这块黑石最深处、如同亿万年前冻结在星辰核心的冰寒,顺着勒紧的项圈,如同最恶毒的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骨髓里、魂魄里。在这股渗入骨髓的冰寒侵蚀下,属于“落日”的记忆碎片变得更加纷乱扭曲——风雪中拖拽的铁甲冰寒,演武场上撕裂血肉的痛楚,弓弦勒进掌心硬茧的每一次挣扎……所有的影像都染上了一层冰冷刺骨的霜色,在她混乱空茫的识海中疯狂搅动、冻结、破碎。

项圈的冰冷坚硬与锁骨的断裂剧痛,交缠成了压垮神性与人性的最后一道沉重枷锁。她像一尊被生生从神龛上砸落、布满了裂痕的残破泥偶,只余下这沉重的躯壳和一片彻底熄灭了意识的冰冷虚无,被钉死在这染血的祭坛中央。

李长河的眼神如同在审视一柄失去所有锋刃的废铁。那冰冷的视线穿透玄铁面甲,扫过她因剧痛痉挛而微微抽搐的肩胛,扫过深陷锁骨中的沉重箭杆,最终定格在那张毫无生气、沾满污血的、彻底剥落了所有光环与力量的脸上。

没有胜利者的喧嚣,没有征服者的炫耀。只有一种经历过极限搏杀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无声地包裹着他。攥着对方手腕的指节因长时间、高强度的用力而微微僵硬颤抖,臂甲下肌肉撕裂火辣辣的痛楚清晰传来。但他握着刀柄的手,却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哒……哒……

靴底踩踏在焦黑湿滑岩层上的轻微声响由远及近。

霍冲提着一件叠得方正齐整、沉甸甸的墨绿色斗篷走了过来。斗篷质地厚实坚韧,是军中宿将冬日御寒常备之物。他步履稳健,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祭坛上死寂的景象,又不动声色地掠过几步之外倒在血泊里、仅剩一息尚存的周延身上。

周延蜷缩在祭坛边缘一块被巨力震碎的岩石旁,断臂处的布条彻底被血浸透,贴附在凹陷碎裂的胸甲上。仅剩的一只浑浊眼珠艰难地半睁着,死死盯着祭坛上那枚紧勒着落日脖颈、此刻却黯淡无光如同废铁的黑色陨铁项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固执地确认着什么,又似乎只剩下一丝不甘的毒念在蔓延。

霍冲径直走到李长河身后几步外站定。他未发一言,只是将手中那件厚实的墨绿色斗篷展开,动作干脆利落地披在了李长河血迹斑斑的玄甲肩头。斗篷的毛领瞬间沾染上了李长甲胄缝隙里尚未干涸的血迹,显得沉重而压抑。霍冲的手指在李长河握刀的手腕附近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似在传递某种支撑的力量,旋即又如同磐石般退回一步。

李长河依旧保持着那个钳制、俯瞰的姿态,对肩头落下的厚实斗篷仿若未觉。他的目光,如同凝固在祭坛上那具无声抽搐的躯壳之上。那柄沉重的环首长刀被他倒转,动作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机械的沉稳,倒插回腰后的长形革囊之中。一声金属与兽革摩擦的嘶哑轻响。

整个环形谷地,除了风掠过焦土的呜咽和远处祭品火扈卫临死前散乱低沉的呻吟,再无其他声响。汉军骁骑们如同墨青色的礁石,沉默地切割着这片死寂,手中兵刃在黎明微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将残余的茫然无措的匈奴武士牢牢围困在污浊的血泊泥地之间。

这时。

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垂死冰蚕蠕动的力道,从李长河依旧死死攥住的那只手腕上传来。

是落日那只未被箭创、但已彻底麻痹冰冷的手。它不再试图抬起,不再试图遮挡脸颊,不再象征力量或反抗。那薄皮包裹的细小指骨,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法抑制的速度,在李长河铁钳般的手掌下,微弱地、颤抖地、神经质地……痉挛着。

一下,又一下。

如同垂死的、失去灵魂的鸟雀,在捕猎者爪下残余的最后一丝冰冷的、不受控制的抽搐。

这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痉挛,却在祭坛冰冷死寂的寂静中,被李长河掌心冰冷坚硬的甲叶无限地放大,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

这抽搐,不再带有一丝神性复苏的可能,也不再带有任何人类意识掌控的意图。它剥离了所有光环、伪装、意志,只剩下纯粹的、肉体的、生命本能挣扎后的最后一串……冰冷的余波。

她的头颅无意识地、无力地向一侧微微倾斜了一点,彻底露出了那枚勒进脖颈肌肤、冰冷的、似乎正在汲取着某种残存温度的黑色陨铁项圈。项圈边缘勒出的深紫色瘀痕,在死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李长河终于动了。

他并未立刻松开钳制。那只紧攥着对方手腕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几分力道。他不再施加压迫,也并未移开。只是让那冰冷僵硬的五指保持着一种悬停在对方腕骨上方的姿态。仿佛一个烙印,一种确认。

他的面颊微微转动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冰冷的目光缓缓离开落日的脸,掠过她无力下垂的、仍在微微抽搐的指尖,最终投向谷地更深处那座由森森巨骨与厚重污秽兽皮搭就的、失去了王旗与神主的单于金帐。

那金帐在微弱的铅灰色晨光中沉默矗立,缠绕捆缚其上的祭品血迹早已干涸成一片模糊的黑褐。骸骨巨架在风中发出细微空洞的呜咽,如同兽神最后的悲鸣。

就在此时。

被围困在祭坛一角、形容枯槁如同槁木的周延,喉咙深处突然挤出一丝破败的风箱抽气声。他那仅存的一只浑浊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钉在落日脖颈间那枚冰冷漆黑的陨铁项圈上。干裂开阖的唇齿间,挣扎着、断断续续地挤出两个黏连含混的音节:

“……真……火……”

周延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贪婪与某种濒死的绝望狂念,似乎试图从那块沉寂的黑石中榨取出最后一丝可以燃烧的力量。

霍冲的眉头猛地一蹙,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李长河的目光如同冰锥,骤然钉在周延那张在血污中抽搐的脸上。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俯瞰朽木尘埃的、纯粹的、万载冰封般的漠然。

祭坛之上,落日的指尖终于停止了那微弱的痉挛抽搐,静静地僵在那里,冰冷,苍白,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命热度的枝杈。她脖颈间的黑色项圈沉默地勒紧,冰冷如铁。

铅灰色的黎明终于艰难地吞没了环形谷地中最后一丝深沉的阴影。

祁连山沉默着,亘古未变。

风雪裹挟着硝烟的灰末,如沙砾般刮擦着祭坛上冰冷的岩石表面。祭坛之下,最后的抵抗如同燃尽的灰堆里几点微弱的火星,在墨青色汉军军阵密不透风的钢墙铁壁前,绝望地跳跃了几下,最终归于寂灭。匈奴武士们呆滞地跪坐在污浊血泊与内脏碎块凝结的地表上,眼神空洞如同失去生命的石像,连武器脱手砸在岩块上的脆响也懒得理会。寒风的呜咽与战马偶尔压抑的嘶鸣,是这片浸透死亡的土地上唯一的生息。

李长河伫立着,披着霍冲系上的厚实墨绿斗篷,那沉甸甸的质地仿佛压着他伤痕累累的肩背。玄铁盔缨在风里凝滞不动,如同一根冻结的血矛。他松开钳制落日手腕的五指,收回手的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造成的迟滞。那曾冰冷坚硬如钢箍的指端铁叶上,留下的是对方腕骨瘦弱凸起处的深深勒痕,以及几点被体温焐得温热的暗金血渍。

他的目光缓缓垂落,扫过脚下这片污浊与荣光同时倾塌的祭坛核心。

落日蜷伏在浸透祭品污血与自身奇异血液的岩石上,像一尊被砸碎后又被风雪冲刷过的残破陶俑。被周延拼命一撞加剧的左肩箭创处,粘稠的暗金色液体仍在缓慢地洇出,混入祭坛岩石千年沉淀的暗红底色,如同绝望的脉络。沉重的熔岩陨铁重甲冰冷地硌着她纤细的背脊,再不是燃烧的熔炉。歪斜散乱的头发下,那张因血污与苍白交织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脸庞,毫无生气,唯一能证明她尚未彻底冰冷消逝的,只有从苍白下唇边缘蜿蜒渗出、滴落岩石的一道细弱游丝般的暗金血线。

脖颈上,那枚紧勒皮肉的黑色陨铁项圈,此刻像一个贪婪的、冰冷贪婪的吸盘,贪婪地吮吸着她残存的生命余温。圈口边缘深陷处,勒出的深紫色淤痕触目惊心,皮肤被粗糙冰冷的金属边缘反复磨蹭,已有微微破溃的血痕渗出。

血线沿着她苍白的下颌流淌。滴落。

滴答。

一滴粘稠暗金,落在祭坛岩石她脸侧不足半尺的暗红污渍里。悄无声息,只在污血表面漾起一个微小的涟漪,旋即被沉重的血色吞噬,沉没得比任何一块陨铁还要深。

滴答。

又一滴落下,无声渗入。

一股极其微弱、却仿佛从骨髓缝隙里挤出的冰冷气流,从落日那微张的唇缝间艰难地吐了出来,拂动了额前一绺被血汗粘住的发丝。

噗……呵……

仿佛来自万丈地底裂痕深处、被冻僵的叹息。

“呃……”

离祭坛不远一块震裂的焦黑巨岩旁,蜷缩在冰冷血泊中的周延,喉咙里再次挤出如同破旧风箱般急促艰涩的抽气声。那双浑浊、只剩一丝光芒的瞳仁,如同两颗即将干涸的毒沼泡泡,死死黏在落日颈项间那枚吸吮着生命余温的黑石项圈上。干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凹陷,喉结处每一次艰难的滚动,都像是他正拼尽全力,要榨取这片死寂战场上任何一丝残余的力量,注入那枚沉寂的黑石。

“……真……火……”破碎粘稠的音节再次从他唇齿间滑出,带着一种垂死秃鹫盯着腐肉的贪婪与执着,“……还……未……熄……”

霍冲右手已然无声地抚上腰间冰冷的环首刀柄,拇指紧扣刀镡。他的目光如同磐石,未曾偏斜分毫地钉在李长河的背影上,肩膀的线条微微下沉,如同一张随时准备绷紧释放劲力的强弓,沉默地应和着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

祭坛之上,死寂依旧。落日的眼睛依旧空洞无神地半睁着,映着上方铅灰压抑的天空和玄甲覆盖的、模糊的轮廓。那根深陷在她左肩锁骨断裂处的沉重箭杆,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箭尾那撮染血的羽毛随之颤抖!这颤抖传导到她虚脱的身躯上,似乎牵动了某根被遗忘在冰封荒原中的神经!

被箭簇撕裂的锁骨碎骨摩擦剧痛!

项圈冰冷硌入皮肉的束缚感!

风雪呼啸中被铁指套掐死的窒息记忆!

所有被神性光环强行压抑、又被残酷剥离后显露出来的、属于“落日”本身的、最底层最原始的挣扎与屈辱!

如同被重锤猛击灵魂深处那根濒临崩断的弦!

那张凝固的、死寂的脸上,骤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动物临死前歇斯底里的痉挛!深陷的眼窝瞬间被痛苦充满而扩大,灰败的瞳仁死死向上翻起!瘦得如同皮包骨的颈项肌肉紧绷到了极限,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蚯蚓般凸起扭动!一声被死死扼在痉挛喉咙深处的、凄厉到无法形成音符的嘶嚎,只化作一团喷溅的暗金血沫,无声地炸开在她下唇!

噗!

李长河的身体在这一瞬间轻微地震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穿过!攥刀的手指骨节因陡然加力而发出极轻微的爆鸣!他那如同铁铸的面庞依旧冰冷地维持着凝视金帐的方向,唯有玄铁面罩下两道深邃如万仞冰川缝隙的目光,骤然收缩凝练!像两道冻结了万载时光的冰棱,猛地刺穿所有空间与死寂,狠狠钉在落日那张因剧烈痛苦而彻底扭曲、正疯狂痉挛、几乎脱离了人类形貌的脸上!

那张因剧痛和潜意识的挣扎反抗而极度扭曲、甚至有些狰狞的面孔!

这张脸!这张被剥落了神性荣光后显露出的、属于“落日”本质的痛苦脸孔!

在李长河冰封万年的眼眸深处,倏然间点燃了一簇极其诡异、却足以烧穿灵魂的炽焰!

与三年前!

风雪死寂的龙城尸骸旁,那块被拖曳的马背上,那张覆盖着青紫色冻痕、双眼紧闭如同死鱼、只有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细缝呼出几乎看不见白气的……濒死的脸!

轰然重叠!

一模一样!

同样的被命运无情碾碎的边缘姿态!

同样的对生机彻底绝望后的痛苦扭曲!

同样的……毫无价值的挣扎!

那眼神深处的火焰骤然爆裂!

那不是对落日的怜悯!那是一种被更深沉、更汹涌的冰冷暴风所吞噬的……怒意!一种被亵渎的、被冒犯的、源于骄傲者最根本尊严的……被践踏的狂怒!

“呃……嗬……嗬……” 落日喉咙里滚着不成调的痉挛嘶鸣,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在冰冷的岩面上剧烈地弓起又落下,破碎的甲叶与岩石猛烈撞击,发出绝望的闷响。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项圈更深地嵌入皮肉,锁骨的箭创迸射出更粘稠的暗金血沫。

就在这时——

李长河动了。

并非向祭坛上挣扎的落日。

那仿佛凝聚了千钧寒冰的披风猛地被他扬手掀起!如同夜幕骤然卷过!一道乌沉沉的锐芒撕裂了压抑的空气!他左手自腰后革囊中闪电般拔出那柄厚重锋锐的环首长刀!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没有任何弧度、纯粹的、笔直的、只追求最迅疾最致命突刺距离的死亡寒线!人随刀走!玄甲的身影如同一座瞬间移动、崩塌倾压的黑铁山峰,卷着墨绿斗篷翻滚的巨浪,猛地离开了祭坛核心!目标直刺——

蜷缩在祭坛边缘巨岩血泊中的周延!

刀光如电!迅如惊雷!裹挟着撕裂耳膜的尖啸!

周延那双几乎凝固在落日颈项项圈上的浑浊眼瞳,刚刚捕捉到头顶那片极速放大的死亡阴影!瞳孔深处最后一点贪婪的光瞬间被纯粹的惊恐替代!他甚至来不及缩起肩膀!更来不及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

噗嗤——!

冰冷的刀锋如同热炭切入冻雪!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左肩琵琶骨下最要害的凹陷处!带着一往无前的、裹挟着风雪与战场煞气的狂暴力量,推着他的整个躯干,硬生生地钉进了他背后那块被凝固血浆覆盖的坚硬岩壁深处!

咔啦啦啦!

骨头、肌腱、金属甲叶与坚硬岩层被蛮力刺穿、挤压碾碎的恐怖声音混杂在一起!

“呃——!!!”一声短促到连尾声都被堵死在断裂喉管里的、不似人声的惨叫戛然而止!周延的身体如同被巨大弩箭贯穿的草人,被死死贯穿、钉牢在焦黑冰冷的祭坛岩壁上!

被穿透的左肩后伤口瞬间撕裂成一个巨大的豁口!大量的鲜血和破碎内脏组织如同打开了水闸般猛地喷射而出!溅在李长河披覆斗篷的玄色臂甲上,瞬间被冰冷的铁甲吸尽温度,凝结成暗红滑腻的一片!周延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如同抽搐的鸡爪,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两下,沾满了从他胸腹伤口喷出的温热污物,随即无力地垂落下去。他的头颅软软地歪向一边,浑浊绝望的眼睛最后倒映的,只有几步之遥外,祭坛上落日那依旧在痛苦痉挛、毫无生机意义的脸孔,和她脖颈间那枚在喷溅的鲜血映照下显得愈发冰冷死寂的黑色项圈。

那双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被丢弃的、蒙尘的玻璃珠子。

李长河的手,依旧牢牢握着贯入岩壁的刀柄。刀身承载着一个濒死者的重量,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断裂琴弦般的嗡鸣。他维持着这个如同铁铸般挺直腰背、肩臂前推的刺杀姿态,微微垂着头,玄铁面甲上凝固的血痂与新溅上的温热污血缓慢地向下流淌。斗篷宽大的帽檐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的眉眼。看不到一丝表情。只有从他那剧烈起伏、却又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胸膛轮廓线,以及那只死死按着冰凉刀柄、指骨迸发到几乎要将刀柄金属捏出指痕的五指关节处,传递出一种如同火山在万载冰盖下被强行封死、压抑到极限的、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狂怒与暴烈!

祭坛核心。

落日那阵毫无意义、徒耗残存生命力的剧烈痉挛,随着周延被钉穿岩壁的瞬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骤然僵止。身体猛地松懈下去,像一个被掏空了填充物的皮囊,软倒在冰冷粘稠的岩石上。

寂静。

死寂重临。

唯有风掠过祭坛顶端的呜咽,和那柄贯穿尸体、钉进岩壁的长刀发出的极细微震颤余音。

祭坛上污浊的、混杂着暗金血液的血泊里,一枚小小的、布满孔洞纹理的黑色陨铁项圈,静静地躺在那里。圈口边缘染着暗红的血渍,比周遭的污血更暗沉一些。

噗……

被钉在岩壁上、软垂着头颅的周延口中,最后一小股粘稠的污血缓慢地溢出,滴落在他脚下被踩踏得乌黑泥泞的岩屑血污里。声音微弱,如同命运的叹息。

风声更紧了。从祁连山北麓千万道锋利的褶裂里刮出的罡风,携着终年不化的雪粉尖啸着掠过这片狼藉焦土,如砂砾般刮擦着祭坛黝黑冰冷的岩石面。风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仿佛凝固成块的硫磺与血腥,还混杂了一种新的东西——死亡缓慢沉淀后,如同枯骨深处渗出的、无孔不入的腐朽寒气。这股寒气混在风里,沉甸甸地钻进甲叶缝隙,沁入滚烫的伤口,甚至冻结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粉末。

环形谷底的死寂被压缩得如同濒临碎裂的寒冰。祭坛之下,那些早已被碾碎了脊骨的匈奴武士,如同一尊尊跪在泥泞血冰里的冰凋,连身体最后的微颤也被凝固。眼神空洞地穿透污浊的空气,落向虚无的深渊。寒风的呜咽,成了这冻结坟场唯一的祷词。

祭坛中心。

一股粘稠、带有暗金碎屑的温热液体,正缓慢地从落日左肩那个被沉重箭杆撑开的巨大创口边缘渗出,顺着破碎的熔岩甲片滚落,砸落在下方那片早已浸透深红污血、此刻已凝结成诡异暗冰的岩面上。滴答。

每一滴落下,都仿佛在她身下凝固污血的表层增添一抹新的、绝望的釉色。

她的身体彻底松弛了,像一张在沸油里滚过又被丢入寒渊的皮。沉重破碎的甲叶冰冷冷地压着她纤薄的背脊。散乱的头发下,那张脸因失血过多而透出死鱼腹般的惨白,沾着的污血凝固成狰狞的褐斑。下巴无力地抵在冰冷的胸甲上,唇线松垮地微张着,嘴角那一道蜿蜒至下颌角的暗金血痕早已干涸变黑。灰白的眼皮微微翕开一丝缝隙,瞳孔凝固在极度的空洞茫然之中,倒映着上方那片铅灰压抑的天空,如同劣质琉璃上磨花的死痕。

脖颈深处,那枚紧勒着皮肉、布满气孔状纹理的黑色陨铁项圈,此刻沉重得如同勒进她灵魂的枷锁。棱角磨蹭着锁骨箭创上翻卷的苍白皮肉边缘,传来迟钝而刺骨的冰冷。那股从黑石最深处渗透出的、比祁连万载冻雪更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沿着项圈紧贴的骨血纹理,丝丝缕缕地向四肢百骸深处蔓延。每一次心脏微弱搏动的余波推动血液流过被冰冷禁锢的颈项时,都会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脉深处近乎冻结的滞涩与锐痛。

噗…呃…

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冰层开裂的微弱气音,从落日微张的苍白唇缝间艰难地挤出,拂动了她额前一缕垂落的、染血的发丝。这仿佛是她躯壳深处最后一点尚未被绝对寒冷碾碎的微澜。

祭坛边缘。

李长河的手依旧死死按在贯穿周延尸身、将其钉死在岩壁深处的环首刀刀柄之上。宽厚的刀身承载着一个早已冷却灵魂的重量,如同一条饮饱了污血的冰冷铁脊,沉寂地嗡鸣。他的腰背挺得如生铁浇铸,披覆的墨绿斗篷厚实沉重,边角被风剧烈地撕扯着,猎猎作响,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霍冲静静地伫立在他侧后方半步,如同一块沉默的玄色石碑。他同样裹上了厚实的毛毡披风,面容被风帽的阴影和凝结在鬓角胡茬上的霜粒覆盖了大半,唯有一双眼,依旧如同磐石缝隙间生长的松,坚毅而警惕,透过墨绿斗篷卷起的缝隙,牢牢守护着李长河的侧翼,目光如鹰隼扫视着这片死地的每一处寂静角落,提防着任何可能从绝望冰层下爆发的毒蛇反噬。

噗…滴答……

又一滴缓慢凝聚的暗金粘稠液体,从落日那撑开的箭窗边缘无声滚落,砸在她身下凝结的污血冰面上,如同石沉深井,再无生息。

周延被钉在岩壁上的、被污血糊住的下颌边缘,最后一股粘稠的、混着细小凝固血块的暗红液体,在尸体彻底冷却板结前,终于挣脱束缚,顺着倾斜的角度,缓慢、沉重地滴落下来。滴答。

砸在他脚下被冻结的血污岩屑上,溅开几粒暗红的冰渣。

这微弱的声音,似乎打破了某种临界点。

李长河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终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那是一种钢铁经受了极限弯曲压迫后、缓缓反弹回它原本形制时的微响。他的目光,穿透玄铁面甲下那几乎被霜雪填满的、深邃冰冷的眼瞳,从被钉死的周延尸身上移开,缓缓地、如同被铁链牵引般,落回祭坛中央那蜷缩的、已然失去所有挣扎与知觉的身影之上。

他的视线缓慢下移。

落日的头颅因虚弱失重而微微向左侧歪斜了一点角度。这使得她脖颈上那枚勒紧的、吸吮着她生命余温的黑色陨铁项圈,在微弱天光下显露得更加清晰。项圈下缘压在瘦弱、苍白的锁骨上,圈口内侧深陷的皮肉处,一道细小的、被金属棱角反复磨破的皮伤,因创口表面的暗金粘稠液体凝固,呈现出一种怪异僵硬的凸起。

李长河的视线在那里定格了一瞬。目光毫无波澜,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海。随即,他不再看。他松开按住刀柄的右手,那动作带着一种终于卸下万钧重担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造成的迟滞,将那只沾满血污、皮肤上覆着一层冷冽冰霜的手,缓缓收回厚重的墨绿毛毡斗篷的庇护之下。

手腕翻转。

那只手在斗篷的阴影里缓慢活动了几下,让几乎失去知觉的冰冷指关节恢复一点点血色与灵便。然后,极其沉稳地抬起,伸向了被他随手搁在祭坛岩石边缘、沾着血垢尘土、犹自散发着寒气的黑色拓木长弓。

粗糙的木质与冰冷的金属弦槽触感传来。

手指从冰冷的箭囊中捻出一支沉重的三棱破甲箭。这动作熟悉到已成为本能。乌黑的箭杆,锋锐的棱角,带着洞穿一切的死亡意志。

他弯下腰。

脊背的轮廓在沉重斗篷下显出沉雄的弧度。

动作并非迅疾,却带着一种凝固的、如同雪峰倾倒般无可置疑的力量。他稳稳握住那张硬弓,动作流畅有力地将冰冷的弓弦搭上右手的扳指。弓臂在他巨大的力量下顺从地弯曲,坚韧的筋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紧绷的呻吟。那支闪烁着不祥乌光的破甲箭,被两根覆着薄霜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扣在弦槽之中,箭头微微颤动,精准无比地对准了——

祭坛最中心。

落日那因身体微微歪斜而愈发暴露出来的、被黑色项圈紧紧束缚着的、纤细而脆弱的——左侧颈动脉要害!

嗡——

弓弦被拉扯到了临界点,那紧绷到极限的低沉嗡鸣,压过了谷底的风声,带着一种洞穿生死、审判终局的冷意,响彻这片凝滞的冰封祭坛。那黑色的箭头,如同贪婪的毒蛇之吻,指向的,正是那曾被一箭惊扰、此刻却彻底被冰冷的陨铁项圈禁锢住的死亡命门!

他手指稳如磐石。拉弓的动作没有半分抖动。他弓着腰,冰冷的眼瞳隔着弓臂与箭杆,如同无情的冰镜,清晰无比地映着不远处落日那张毫无生气、凝固在死寂茫然中的脸庞。

时间仿佛被这弓弦绷紧的死寂拉得黏稠窒息。

是命运的终局回响?亦或是……

一股被风卷起的雪沫子,猛地扑打在李长河冰冷的面甲之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李长河的眼神,却在这细微的刺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荡起了极轻却深邃的涟漪。那冰冷镜面般的倒影里,除了死寂的面容,似乎有更深处的东西被那细微的雪粒扰动——似乎在那苍白死寂的皮肤下,在那被项圈勒紧的、冰冷僵硬的纤弱颈项之后,浮现出了遥远的、深埋已久的景象——

风雪呼啸的龙城尸堆旁。

一匹雄健的乌云踏雪疾驰而过,前蹄重重顿住。

一只手,覆盖着冰冷生硬铁叶的指套,带着不容反抗的蛮力,毫不留情地探进冰冷的积雪深处。

抓住的,是一只同样冰冷、瘦骨嶙峋的手腕。

那只手腕的主人,满脸覆盖着濒死的青灰与冻裂的污垢,如同垃圾般被粗暴地从雪地里整个提拽而起。

在提起的那一刹那,风猛地卷开了覆盖在那人面颊上的乱发与霜雪。

一张脸露了出来。双眼紧闭,深陷的眼窝盖满冰晶,唯有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弱地翕张着,艰难地想从肺叶里挤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气。

那张脸。青灰。死寂。绝望。

与此刻祭坛上这张凝固的灰白面孔。

一模一样!

没有任何神性的光晕!只有彻头彻尾的挣扎与绝灭!

嗡——!

弓弦那紧绷到极致、如同濒临断裂弦线般的嗡鸣再次拔高!

李长河握着弓臂、扣着箭杆的手,指骨因发力而白得发亮!

他的腰背依旧弓着,如同一尊凝固在大风中的猎人雕塑。他那双深嵌入弓臂与箭杆轨迹缝隙间的、深冰般的眼眸,死死钉在那颈项要害处那一点冰冷的黑圈上。

扣箭的手指,那覆盖着薄霜的指节,带着积蓄的万钧力道,微微一动——

寒风如钝刀,刮着黑岩祭坛。雪沫撞在李长河玄铁面甲上,碎成冰尘。拓木弓臂在他手中发出紧绷的哀鸣,弦上乌沉沉的破甲箭,箭头凝着一点寒星,死死咬住落日颈间那枚紧勒皮肉的黑色陨铁项圈。

箭镞的阴影,如同毒蛇信子,轻颤着悬在项圈勒出的深紫瘀痕之上。

弓如满月,杀机盈野。

祭坛下凝固的冰凋跪像,岩壁上倒垂的污血冰棱,似乎都在等待那声弦裂。霍冲斗篷下的手按紧刀柄,骨节白得如同祭坛边缘凝结的霜花。

滴答。

又一点暗金血珠,从落日塌陷的肩胛箭创挤出,砸在暗冰上。冰面映出她死灰色的脸,嘴角那道凝结的黑血痕像一道丑陋的缝合线。

嗡——!

弓弦啸音拔至极尖,拓木弓臂不堪重负地呻吟!

骤然!

落日瘫软在冰面的左臂,无名指指尖极其微弱地弹动了一下!

这微渺如蛛丝颤动的痉挛,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

噗嗤!

深陷在左肩胛骨中的沉重箭杆猛地一沉!锋锐三棱箭镞撬动断裂的骨茬,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刮嚓!那动静如此细微,却又如此清晰地撕裂了紧绷的死寂!

“唔…” 喉管深处挤出的破碎气音还未成形,落日瘫软的身体骤然弓起!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活虾!整条脊椎反向弯折成濒死的弧度!沉重的熔岩重甲与黑岩猛烈撞击,发出空洞的闷响!那张死灰色的脸瞬间被剧痛撕扯得狰狞变形——双眼暴突,仅存的右眼瞳孔缩成针尖,灰败眼底炸开一片濒死的血丝!牙齿死死咬进下唇早已干涸结痂的黑血痕里!

禁锢脖颈的冰冷项圈瞬间化作烧红的烙铁!勒破的皮肉上传来的不再是麻木的寒,而是千万根烧灼毒针顺着血脉向脑髓疯钻的酷刑!风雪!铁指套!拖拽!屈辱!所有被项圈囚禁的记忆碎片在剧痛熔炉中轰然炸裂!

就在这惨烈痉挛爆发的刹那——

嗡!!!!

紧绷至极限的拓木弓弦猛地回弹!扣箭的手指骤然松开!

飕——!

那支蓄满了毁灭力量的漆黑重箭化作一道吞噬光线的虚无之线!撕裂凝固的空气!发出尖锐到刺穿耳膜的鬼啸!

噗!

箭镞精准无比地没入祭坛岩面!

不偏不倚!

就在落日因剧痛痉挛而骤然向上拱起的、脆弱的脖颈下方——那道黑色项圈紧贴跳动的颈动脉下方不足半寸的——冰冷岩石!

箭杆入石三寸!沉重的三棱箭镞深深凿进黑岩,箭尾兀自高频震颤!嗡嗡作响!

箭尾紧贴的,是落日痉挛拱起、正疯狂搏动着、被项圈勒出深紫淤血的颈动脉皮肤。冰凉的金属箭杆边缘,甚至能感受到那层薄薄皮肤下濒死狂跳的绝望脉动!

李长河的身体在箭离弦的瞬间向后绷直如拉满的强弓!随即松开。

他垂手。

拓木长弓脱手坠落,砸在祭坛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覆盖铁叶的冰冷五指松开虚握的弓弦,指尖尚在微微痉挛。

他不再看那根几乎射穿落日脖颈的箭。

亦不再看祭坛上那具如同离水之鱼般徒劳疯狂拍击黑岩、却始终挣脱不开项圈冰刑的残破躯壳。

墨绿斗篷厚重的阴影下,只余沉默。

玄色肩甲上冻结的暗红血斑,在稀薄天光下凝固如同陈旧锈迹。

“霍冲 厚葬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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